接受南都独家专访,从政协发言人工作到生活中的自己,从公共外交到“成功”定义,无话不谈

  3月2日,赵启正在全国政协十一届五次会议首场新闻发布会后透露,自己下届将不再担任政协大会新闻发言人。

  在担任政协发言人的数年里,赵启正给中外媒体留下了“博闻强识”、“幽默直率”的印象。在他担任全国政协外事委员会主任的四年里,中国开始建立自己的公共外交体系。

  赵启正还是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院长,带着一批研究生。而四十九年前刚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毕业时,他的专业却是核物理,从事的是科研工作。

  昨天下午出席政协对外友好界别分组讨论的间隙,赵启正接受了南都记者独家专访,透露自己“必须退休了”的想法,称中国好的发言人还有很多,公共外交则刚刚起步,未来如何要靠培养人才。

  关键词 幽默

  千万不要过分幽默,过分幽默会出错

  南方都市报记者(以下简称“南都”):我发现,您回答问题的时候经常抖包袱,有点儿小幽默,给外界留下很深的印象。我想知道,这些幽默的东西用不用提前准备的?

  赵启正:你这问题很好。我跟你说,回答问题有几点:第一是正确。我必须说正确。如果说错了,什么幽默也白搭。第二是要简明,因为时间的要求。第三,要生动。就是用平常的话,不能用文件语,文件语是书面语,你们不好记,也(发)出不去。最后,才是有点儿幽默,千万不要过分幽默。过分幽默会出错的。幽默是辅助的,有一点儿是好的,多了就不好了。

  这个不是事先想好的。幽默是事先想不起来的。就是到这种场合下,一个偶然的灵感出来,不是事先准备的。事先准备的一定不幽默。为什么呢?它跟你们的问题不呼应。幽默不是事先背下来的。还包括引用的一些古人的话,也是临时想起来的。

  所以,你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我的回答是)幽默不是准备的,在那种场景下是准备不来的。你们学新闻的,(把这个)叫语境,叫C ontext.

  南都:您平常私底下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吗?

  赵启正:(笑)我不是极端的,有一点点的。

  南都:我看您挺幽默的。刚才在会场跟同组委员讨论,您也挺幽默的。有人说,像您这么端庄秀丽,您马上就把头低下了。是不是经常跟别人有一些这样的幽默小互动?

  赵启正:其实,我本来想说英文的,但是又想,他们英文都特别好,怕他们刁难我。If yousayanym ore,you haveto find m eunderthetable(你再多说一句,我就钻到桌子底下去)。

  南都:还有一个评价就是,大家觉得您很直率。您在日常生活中也是这样吗?

  赵启正:是的。不要惹人费心来琢磨我,琢磨心思。我也喜欢直率的人。大家都是同志,我宁可直率,吃点儿亏,也比不直率舒服。

  南都:得罪人怎么办呢?

  赵启正:日久见人心,得罪人是暂时的。

  关键词 发布会

  如果记者的问题很平淡,这个发布会就完了

  南都:您之前说您代表的是政协,希望记者能问政协工作范围之内的问题。但是许多记者还是问了其它方面的问题。有的时候您还是回答了。

  赵启正:我不好意思让人家下不来台。比如,这次的发布会一共是98分钟,主持人说了两三分钟,我说了七八分钟。还剩88分钟。88分钟里,算20个问题好了,一个问题4.4分钟,给提问题的人带翻译1分钟,还剩3.4分钟,3.4分钟还得除以2,(留给)我就不到2分钟。发布会时间这么有限的情况下问我这么大的问题,都是研讨会的问题,论坛的问题。千万不要问这种问题,这样最后咱们两个人(发言人和记者)都失败了。

  发布会要成功,不是发言人一个人的事儿,是跟记者合作才能够(成功)。如果大家的问题很平淡,这个发布会就完了。去年就比今年平淡,记者问题问得太“平”。新闻是什么呢?新闻是刚刚发生的,大家最关心的,最渴望知道的,这些内容最重要。

  南都:您在新闻发布会上有时候替一些部委回答问题,万一他们不高兴了怎么办?

  赵启正:会有的。

  南都:那怎么办呢?

  赵启正:那我就承担了。因为你细想,问我的问题,绝大多数不是关于政协本身的,都是关于别的部委的工作。我们没有实践啊,是在替别人答。

  我怎么答呢?每个题目我都先要调查事实。比如,企业走出去,到底走出去多少?到底有什么空间?我要问很多人,请教背景,background要清楚,然后才知道,我们的领袖讲过什么,相关机构的发言人讲过什么,中国的媒体怎么评论的,外国的媒体怎么报道的,网民说什么———这样才有我的份儿。我的立场不是某个部委的立场,我的立场是政协的立场。

  南都:万一他们不高兴了,会跟您反映吗?

  赵启正:到目前为止,至少没有严重反映。

  南都:比如说您下次见到他,他原来跟您打招呼,这次就不打了,会不会?

  赵启正:我还跟他打(招呼),微笑能换来和平。你上台要是一顾虑,立刻结巴。你说话,就迟疑,说不好。绝对不要想领导人在那儿看着你呢,别人在那儿挑毛病呢,不要想,说错了不得了。你这样一想,一定分心。

  南都:我觉得,有些新闻发言人不会回答问题就是这个原因,他就是觉得有好多人在看着我,领导在看着我。

  赵启正:各人原因不同。我也不是最好的,好的有的是。

  南都:我觉得您特别谦虚。

  赵启正:不,这是真的。

  关键词 用功

  就跟学生一样,每天都要看国内国际重大新闻

  南都:您当了政协发言人以后,在历次新闻发布会上有没有让您觉得特别棘手的问题,或者头疼的记者?请您回忆一下。

  赵启正:当然有啊。我最担心的是(被问到)我不知道的事。这样我就非常尴尬。最近的就是去年吧,(美国之音记者)问政协一年花多少钱。我怎么回答的?我说你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花的还是不少的,由一位秘书长负责。他花钱的原则是,要办好事,又要节省。我知道以后,用E-m ail,或者短信告诉你,这是原话。

  一位台湾记者评论“虽然他(赵启正)答不出来,但答得极其严密,没有漏洞”。怎么讲呢,我加了一句“但我想,花的还是不少的”,就等于打了预防针。

  然后我立刻去查,立刻发表,立刻告诉他。发表的时候还挺有意思的。他(美国之音记者)说,他先报道的话,会有很多中国记者问他的电话,让我知道之后,一定告诉他们。这对我是个提醒,我先告诉外国人,后告诉中国记者,这不是“宁赠友邦,不予家奴”吗?不行。先(发表)上网,上网一两个小时之后再告诉他,这是细节。但到今天为止呢,有些网民跟我“算账”了,说要告诉花了多少钱,到今天还没说,批评我说话不算数,说我滑头。实际上是他没注意到。所以,当发言人受委屈是很多的。

  南都:您刚才提到的那位提问记者是美国之音的记者。

  赵启正:外国记者提问环节(表现)非常好,他们是比较用功的。往往一件事情,他们能噼里啪啦讲好多东西。但问题是,他怎么知道这么多事儿的?他们有积累。不像我们的记者,刚毕业闯几年,然后二十七八、二十八九就去当编辑了。记者应该有点儿积累,要培养自己成为某一方面的专家。

  南都:那怎样才能像您说的那样,把话说得滴水不漏,特别严密?

  赵启正:用功。高度用功。我比高考都累。

  南都:我刚才也听见,跟您同组的政协委员说您特别累。

  赵启正:这是我的博士生,跟我一块儿用功。他多年轻啊,精神抖擞,少年英俊!我一看到他们,他们的激情就传染给我。他们给我的帮助也很大。我好几个研究生。碰到一个问题,你查,这事情国内媒体怎么报道的?你查,胡锦涛或者温家宝说过么?你看,《人民日报》、新华社有没有?或者你再查,这个事儿是不是以前有。查了一圈,最后用投影仪投到墙上(一起研究)。

  南都:每场发布会都要经过这样的准备?

  赵启正:都弄完了之后,我要做提要。不必是完整的,一条一条的就行了。比如,一条事实是佐利克在讲世界银行的报告,一个学者冲进来说:“你们给的是毒药,你们让中国卖国企,你们是害人的,你们滚回去!”这事儿是刚发生的。我的提要一是事实,那份报告说什么了。一查世界银行报告460页。460页怎么看啊?看摘要,都没有“国有企业私有化”,打电话,问合作者,工业发展研究中心;英文的“私有化”有几个词,全查。“国有企业私有化”460页里面全没有———这就是事实。

  南都:您准备这么长时间,准备这么多问题,准备得这么细,但新闻发布会上可能问到的很有限。

  赵启正:跟高考一样,你后悔吗?太像了!高考你准备多久,最后考几天。你数学至少做几百道题,四五百道题是最起码的,最后考10道,你说你后悔吗?真是,干嘛出这么多力啊?是一个道理。

  南都:您大概要为每场新闻发布会准备多长时间?

  赵启正:平时每天要用功,就跟学生一样,每天要看国内国际重大新闻,并且要下载,这是一。第二,为这个集中准备,至少要有20天吧,并且没有休息日,连续的。

  关键词“中国模式”

  “中国模式”界定都不清楚,怎么谈赞成不赞成

  南都:您一直说您是中国公共外交的积极分子,那您对中国公共外交的现状怎么评价,对前景怎么预判?

  赵启正:开始了。前景,要看我们的人才。公共外交需要好的人才,需要好的机构去实践。这个还需要一段时间。

  南都:现在有一种评价,说某些国内媒体才是中国公共外交最大的敌人。因为它们总是把中国放在和西方对立的立场上,把西方渲染得中国在他们眼里是多么大的威胁。

  赵启正:你这个问题是经过认真思考的,开始有点专家型记者的味道了。但是,这个我不能评价。我一评价就了不得了。我心里有评价,但我不能说。我得尊重别人。

  南都:您能透露一下吗?

  赵启正:不能透露。

  南都:您2009年发表过一篇文章,说中国无意输出“中国模式”。是什么背景启发您写那篇文章的?

  赵启正:我简单说一下。“模式”一词,有示范和样本的意思。不管你在意不在意,人家认为有推广的倾向,这也没关系。“中国模式”这个词,不是中国提的,是外国人首先提的,是中国一些学者接过来的,这是第一。

  第二,“中国模式”不是不可以用,也可以用,我们也许有用过,但这一轮是外国记者在提。刚改革开放时也有人提过。它的定义太多了。如果让我定义,“中国模式”是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以公有制为主、私有制也发达的这样一种市场经济体制下的经济发展,或者……至少有七八句话。那外国怎么说“中国模式”?说得好听的是“高度集权的市场经济”、“列宁主义的国家资本主义”。还有难听的呢。

  那讨论来讨论去,“应该是”哪个定义呢?与其讨论模式,不如讨论案例。案例是事实,没有歧义。我并不是反对“中国模式”这个词,我是说对“模式”的界定不清楚。有机构帮我收集了“中国模式”的十九种定义,基本上是外国的。有的很难听,说独裁什么的。“中国模式”是什么都没说清楚,怎么谈赞成不赞成啊?所以我说,要先讨论中国进步的轨迹,就是讨论案例。

  南都:现在还有一种对于中国公共外交的观点,认为难题在于外国媒体对于中国的“捧杀”,您怎么看这个“捧杀”?

  赵启正:那你要问鲁迅去,“捧杀”是他最先说的吧。

  关键词 成功

  时代给了我们很多机会,那就正面地去迎接它

  南都:作为新闻发言人,很多人评价您是非常成功的。您自己怎么评价?

  赵启正:我自己生在好时代,是一个不断变化和不断进步的时代,因此有很多新的事情在发生。那我们就正面地去迎接它,跟随着时代。

  南都:您这个回答有点儿太“官方”了。

  赵启正:不叫“太官方”了,叫太诗意了。官方才不这么说。

  南都:我想要个性化的回答。

  赵启正:你是没看过我的简历,我改了很多行才做这个,你去网上查查。

  南都:您之前是理工科出身的,40岁以后才从政的。

  赵启正:对,一点儿不错。科学工作20年,所以我的官僚时间很短。

  南都:那您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时一直从事科研工作,您的人生会怎么样?

  赵启正:一直从事科研工作,至少是个不错的科学技术者。因为我当时是上海航天部的第一个高级工程师,也是最早的教授级工程师。我有好几个发明。另外,我是核物理专业的。苏联人撤退了———所以说,时代给了我们很多机会———苏联专家如果不撤退,我就做不了那么好,我只能做他助手。

  南都:您有没有点儿遗憾没有继续从事科研?

  赵启正:最初遗憾了很多年。后来我看时代如此,时代需求就这样了。我看(当时)跟我一块儿做的人,有的很好,差不多是院士,有的比较差,也许高级工程师还没评上。那我大概居中吧,就那样吧。

  南都:那您觉得如果从事科研的话,会不会比现在更成功?

  赵启正:看你对“成功”怎么定义。如果讲科学成就,我是没有的。现在回去,我也做不了了。真的,福岛事件(指日本地震引发的福岛核电站泄漏事故)出来之后,我每天打电话请教老同事。我没有把握,所以在公共场合我就没评价过福岛。但我比一般评论员可能评得好,因为那是我的专业。

  南都:有没有您比较欣赏的发言人?刚才您很谦虚,说大家都很出色。那您觉得谁比较出色?

  赵启正:都不错啊,李肇星就不错啊。人家是外交家,中国驻联合国大使,见的世面比我多多了,他至少去过二百多个国家,我只走过五六十个国家。他英文也比我好。

  南都:还有其他的吗?

  赵启正:其他的再往前,伟大的陈毅同志是我们榜样啊。

  南都:国外的呢?

  赵启正:国外的,我就不好说了。好些有名儿的。国外的记者好的有的是,我希望中国能出现那样的好记者。记者对自己要有学者的要求。想对付实在是太容易,一个高中生就能对付。要对自己有点儿学术要求,像李普曼,记者出身,最后可以说是个哲学家。

  南都:可以当总统嘛,别人评价他的才能可以当总统。

  赵启正:总统都要请教他。卡特就请教他,我怎么样能当上总统?选上了,当了总统他不提了,李普曼就生气了,所以卡特就没有能够连任。

  关键词 退休

  优秀的人才有的是,我不会继续留在政协工作

  南都:刚才您的同事说,你以后不当发言人了,需要再找一个接替您的人,可能也不是那么好找。

  赵启正:优秀的人才有的是。

  南都:您如果不当新闻发言人了,会不会继续留在政协工作?

  赵启正:不会。

  南都:退休了?

  赵启正:我已经超龄了,我是个特例。

  南都:您准备退休了吗?

  赵启正:不是准备,是必须退休!

  南都:您的退休生活准备怎么安排?

  赵启正:欠的书太多了,世界名著没看过几本儿。

  南都:比如说现在喜欢看一些什么样的书?

  赵启正:现在喜欢的书还是一些哲学书。因为年纪大了,喜欢哲学,年纪轻就喜欢诗,诗是青年人的,青年时代写诗,中年写散文,老年写杂文。老朽者,看哲学。我耄耋之年,看哲学。

  南都:您现在喜欢看哲学书,那退休之后也会在这儿上面花很多时间?

  赵启正:不去追求学术成就。

  南都:除了看书还有什么别的业余爱好吗?

  赵启正:哎呀,我有业余爱好吗(问旁边的两位研究生,他们说:“拍照”。)拍照,游泳。拍照呢,我有好照相机,就是没时间拍。

  南都:那准备退休了之后把这个业余爱好捡起来?

  赵启正:反正也达不到什么专业水平了,解闷儿吧。

  ●精彩语录

  2012

  全国政协十一届五次会议首场新闻发布会,赵启正最后一次坐到了发言席上。面对记者抛出的一个个尖锐问题,赵启正毫不回避,语带机锋,被记者评价为“问不倒的发言人”。

  兄弟姐妹彼此往来难免有磕磕碰碰的时候,一则广告不能代表整个香港社会的看法。

  ———回应“部分香港居民与内地游客口水战”

  2011

  全国政协十一届四次会议首场新闻发布会,赵启正被问倒了,美国之音记者问:“每年开两会花多少钱?”赵启正答:“我很少在这种会议被别人难住过。花多少钱我还真没有数据。我想钱还是不少的,我们有一位专门秘书长管理。容我会后一两天内发邮件或短信告诉你。”

  无诚信者必亡。像三鹿奶粉这样的企业,必亡。

  ———回答关于食品安全的问题

  2010

  全国政协十一届三次会议首场新闻发布会,赵启正第二次以政协大会发言人的身份亮相,回答政协工作、军费支出、官员落马与复出、中美关系等问题,幽默风趣依旧。

  好马要吃好草,所以回头的马是聪明马。

  ———回应“谷歌退出中国事件”

  2009

  全国政协十一届二次会议首场新闻发布会,赵启正首次以政协大会发言人身份面对媒体。从政协发言权到兔首鼠首,从雨果到贝尔纳·布里泽,赵启正妙语连珠。由于举手者众,原定1小时的发布会不得不延时半小时。那台红色笔记本电脑也成为其标志。

  “一年一次的大聚会大表演又开始了。”

  ———赵启正的经典开场白

  南都特派北京记者吴渤 实习生王晓兰

本文由自动聚合程序取自网络,内容和观点不代表数字时代立场

定期获得翻墙信息?请电邮订阅数字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