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马尔克斯一再解释过,所谓“魔幻现实主义”不是杜撰的,就是活生生的现实。同样,当我们用穿越,玄幻,盗墓这样的词来形容现实,那一点都不虚,说的就是当今中国令人瞠目的现实。

老马尔克斯曾经住在哥伦比亚的海滨城市卡塔赫纳,他在圣克莱尔修道院旁的一个房子写下《霍乱时期的爱情》,而《家长的没落》等也多多少少以卡塔赫纳为背景,但在《家长的没落》出版后没几年,一幢“国际会议中心”拔地而起,像一个巨型怪兽盘踞在阿尼马斯海湾,抹去了小说中描写过的旧市场和老码头。

 
马尔克斯说这个国际会议中心是受迈阿密启发,以相当于市政预算7倍的15亿比索巨资修建而成,他斥之为“世界上最丑陋的楼房”。假如启用,那么据他测算:“三千名与会者至少需要乘十辆最大的车才能到达城里,至少需要一个月才能走出机场的7道门,城市的交通必须瘫痪一整天才能把他们从饭店运到会议中心,再瘫痪一整天才能把他们运回去。”马尔克斯称卡塔赫纳电话服务非常落后,一个国际专家机构估计:“仅仅为了让长途电话回答三千名焦急的与会者就得花三十二年。”这个在国际会议的蜜月疯狂接客的荡妇在平常却是个独守空床的寡妇。但卡塔赫纳的官僚如此炫耀国际会议中心——“城市需要它每年给美女皇后加冕。”

去年是玻利瓦尔宣布卡塔赫纳独立的两百周年,它是南美第一座独立的城市。一边是马尔克斯笔下的老城,一边是作为迈阿密赝品的新城。西方人向往的是百年孤独,南美人梦想的却是千禧狂欢,这是全球化震天价响的柜台上,新与旧的一场交易。

2005年大导演库斯图里卡去墨西哥城拜访长居在那的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他的同意打算拍摄《家长的没落》。没有比库斯图里卡更合适的人选了,但假如他亲临卡塔赫纳拍摄,他将难以再捕捉到从前马尔克斯描写过的加勒比海湾旧时氛围,他恐怕不得不深入那些更偏僻的村镇,而适当远离这个每年游客已多达两百万的旅游城市。

尽管在《族长的没落》中,老马对拉美独裁历史和本质有着令人惊悚的解剖,但作为卡斯特罗的老友,作为一个对美国缺少好感的老左派(并因此与略萨一刀两断),他当然厌恶卡塔赫纳八十年代以来新自由主义的美式扩张,卡塔赫纳新城不会出现在他的小说中,但他会忍不住在随笔中跳出来冷嘲热讽,在他看来不只是那些古老的市场,那座国际会议中心同样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

作为全球化老母鸡孵化的怪蛋,卡塔纳赫至少对中国人来说见怪不怪,类似国际会议中心或者广场,剧院等政绩形象工程可以有远为冠冕堂皇的理由——“城市需要它每年给祖国献礼”,”城市需要它每年让领导来剪彩“。

卡塔赫纳式的老城与新城的对峙是基本的城市现代化规划模式。哥伦比亚人还是深知老城的绝世价值的,修道院和马尔克斯旧居为核心的老城堪称文学旅游热线,也因此孕育了一年一度的文学节。2007年,在八十大寿之际,加西亚马尔克斯也曾在这个饱受他嘲讽的卡塔赫纳国际会议中心,面对西班牙皇家语言学院院士和西班牙国王演讲,庆祝《百年孤独》发表四十周年以及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二十五周年。

西方游客白天在卡塔赫纳老城玩味百年孤独,夜晚回新城歌舞升平,充分满足资本主义的精神分裂需求。而中国城市的老城却普遍在拆建中日渐沦丧,卡塔赫纳只是分裂成两半,很多中国城市则是五马分尸分崩离析:拆旧,翻新,仿古…….中国的城市就像一只肮脏的手在拉裤链,不断拉上拉下,只见手不见鸟,最后,到底鸟儿还在不在已经不再重要,反正裤子上已经沾满了gdp的精液。这是城市发展的加速度,同时也是贪腐的加速度,以及,传统沦丧的加速度。

古建筑和城市传统格局在建国后的社会主义建设中被摧毁一次,在文革破四旧运动中又被摧毁一次,在官商联袂的新时期最后又被摧毁一次。吾国城市已经大面积沦为双重赝品:仿古和仿洋,相看两不厌。

浙江横店宣称要重建圆明园,耗资达200亿。山东要建中华文化标志城,造价超过300亿,宣称要建成中国的“文化副都”。西安要搞“大唐西市工程”,重建唐朝长安贸易市场,重建丝绸之路,总投资35个亿,另外还要重建建唐代大明宫,投资120亿,连同公园周边的旧城改造,总投资号称达到1400亿元。洛阳龙门拆掉了投资上亿的“龙宫”之后卷土重来”,欲全面回到唐朝大建古镇寺院,投资260亿。

一方面是一个波德里亚所谓的“仿真“世界,一个全球化复制景观,另一方是”造假“:仿古的最高境界早已不是重建,而是虚构,不是从真实的历史,而是从传说和文学中偷梁换柱——

“炎黄二帝”本来就是没影的神话,更便于炎黄子孙们到处给他们办户口身份证,黄帝争夺战之后,“炎帝争夺战“白热化,湖北随州、陕西宝鸡、山西高平、湖南株洲混战不休,难分难解,投资超百亿。

山东临沂宣布建造诸葛亮故里,总投资额已超15亿,而河南南阳和湖北襄樊也在哄抢可怜的诸葛先生,堪称新三国演义。河南许昌要打造万亩许昌三国文化苑,包括“300个三国文化景点”,投资6亿。山东梁山宣布投资25亿建造水浒文化主题公园之后。最搞笑的是山东省阳谷县、临清县和安徽的黄山市争当“西门庆故里”争搞“金瓶梅文化”,不过如果不搞成一个红灯区,不知西门庆故里金瓶梅文化园究竟有啥意思。

这是一座座死城,我们已经不只是在布置灵堂在守灵,而是在修建墓园,不只是在为尸体制造香料和防腐剂,而是干脆生产尸体,借尸还魂,但连尸体都是假的——吾国文化的未来,似乎建立在虚幻乃至虚构的历史中,穿越,玄幻,盗墓。

著名的重污染城市山西临汾,有一个尧门还有一个仿造的天安门,而在尧门和天安门之间游行的是环球小姐们——这是一个伟大的中国魔幻现实主义场景,尧门和天安门都是假的,不知环球小姐们的高耸的胸部是不是真的。

甘肃永昌县着来寨,据说曾经来过古罗马人兵团,这说法最早源于古汉语糟糕的汉学家德效骞对《汉书●卷七十傅常郑甘陈段传第四十》中“步兵百余人夹门鱼鳞陈,讲习用兵”的荒唐附会,而得不到任何考古和史料佐证。然而拉动旅游经济心切的当地政府还是弄了一部纪录片在县博物馆播放,不惜偷窃好莱坞大片《五百勇士》的影像!与其说是西汉年间的古罗马人,还不如说是二十一世纪的美国人入侵了这里,者来寨成了美国的山寨。

重庆有渣滓洞和中美合作所等构成的红岩文化,也有红卫兵文化——沙坪公园的红卫兵陵园。而守护这片陵园的,居然是一个仿造微缩的自由女神像!奇异的混搭构成另一种变相的“中美合作”。自由女神像所代表的美帝国主义,分明是红卫兵要革命的对象,他们是为捍卫毛主席而死的,按理说应该是毛主席的塑像屹立于此才对。

正是文革,掏空了中国文化的五内六脏,只剩下一个被打气筒吹胀起来的巨大的空空如也的胃,里面是稻草。我们是稻草人,就这样在毛主席塑像和自由女神塑像之间摇摇摆摆。

老有人会跑到我的博客和微博骂我是汉奸,骂”去找你的美国主子去吧“。爱国粪青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最爱找“美国主子”的是什么人,其实官员们远远比你我更爱美国,可谓“爱江山更爱美国”。不管吾国人民表面上多么反美,美国仍然是从中产到富豪,从官员到知识分子的一致选择,甚至是唯一生路——沙坪公园红卫兵墓园的自由女神像甚至早就预示了王立军事件。

不管卡塔赫纳再怎么被迈阿密入侵,加西亚马尔克斯也仍然有资本和底气宣称:“美国耗费巨资进行文化渗透,而我们一份钱不花,就已经在改变他们的语言,饮食,音乐,教育,生活方式和爱情,即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文化。”因为他以及一波又一波拉美艺术家奋力打通了从传统到当代的黑暗隧道,或者说:拉丁美洲的血管。而吾国只是买到了纽约时代广场的一块大屏幕。

我们要么躺在下水道上飘向五千年文明的黑洞,要么纵身跳进民国的枯井洗澡。伴随着纪录片《梁思成林徽因》的播出,梁思成故居被”维修式拆除“——现实再次教训了艺术,让梁思成故居最后为北平故城陪葬,结局虽然悲惨,但故事似乎更合逻辑。诸位,别再意淫林徽因了,赶紧从民国的春梦醒醒,穿过陈丹青的袖袍,伸出你的中指吧-——”维修式拆除“就是权贵资本主义的文化纲领。与其一把鼻涕一把泪垂悼梁思成故居,我更愿意去赞美河北鹿泉灵山景区刚刚建成的那个浑身元宝的“财神塔”——塔内有集世界各种财神理念的八大财神像,正申报”世界第一高财富塔“吉尼斯世界纪录——这是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是杰出的坎普艺术或者说艳俗艺术,是中国百年孤独废墟上的纪念碑,与其嘲笑它,还不如把它当作一个牛逼的玩笑,一个报复式的恶作剧,一个白痴的大笑。

《时尚先生esquire》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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