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線人J說,「我被要求去參加沙龍,他們說有自己人,但我也不知道誰是『自己人』」。而密探老K為國安局工作,主要監視外來人口特別是外國人,他說,保護好三峽大壩,是作為本地人的責任,「我又不是去迫害別人。主要是彙報情況,提前給上面彙報情況」。
文/王剛
這是兩個線人的故事,都是真實的事。爲了敘述方便,我給這兩個線人分別起了化名,線人J、線人K。
線人J是我在北京認識的,當時他還是個學生,屬於公安局國保系統的學生線人。
線人K,是我在湖北結識的。他是當地國安局的秘密線人。
線人J和線人K的工作,基本上屬於兼職性質,因為他們還有自己的工作。在國保和國安系統,也沒有他們的編制。
密探老K
認識老K純屬偶然。有一次,一名武警的朋友帶我去三峽旅遊。晚上,到庫區某個鎮子他老友那兒做客。朋友的老友就是老K。一個在當地事業有成的商人。
為迎接遠道而來的朋友,老K特地安排了一桌豐盛酒菜,就在他自己開的飯店。除了我和兩個朋友外,老K還有一位自己的朋友作陪。我們只是相互求教尊姓,不問大名,不問職業。
幾杯白酒下肚,我們胡吹海侃無話不談。
老K說:我開這個酒店,生活很不錯,生意紅紅火火。不知道說到什麽話題,老K接著說道:你看吧,我就說,國企幹不過集體(企業),集體幹不過個體,讓個體發展起來,集體、國企遲早要完蛋!它們肯定要完蛋。
老K的朋友打斷了他的話:你別胡說,什麽完蛋不完蛋的?國企是國家的,難道國家也要完蛋?你都不知道這兩位朋友是什麽身份,他們要是下來暗訪的,你吃不了兜著走。
我哈哈大笑,說大家都是朋友,我不是來暗訪的,只是旅遊而已。
老K接著說道:他們暗訪我也不怕。剛才的話我還沒說完嘛。雖然說國企幹不過個體,但蔣介石幹不過毛澤東,國民黨幹不過共產黨!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說到這兒,老K突然頓了頓:我要報個料,XX(指我的武警朋友),我們朋友這麼多年,這也是我第一次跟你說。我是為國安局工作的,自己人。我還怕暗訪的?
接下來,老K向我講述了他為地方國安局工作的經歷。
作 為三峽壩區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幾十年來,老K在小鎮上打拼出了一片小天地。他經營的飯店是當地規模最大的,此外,今年還壟斷了地方的屠宰業。年入三十餘 萬,輕輕鬆鬆。生活如此殷實,為何還要成為國安局的密探?老K說:我是最崇拜毛澤東的,「高峽出平湖。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毛澤東當時就預知了三峽 大壩要建起來嘛。這個大壩不得了,我們要保護好它。
地 方國安局的人是怎麼物色的老K,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可能是他們覺得我是這裏有威信的人吧。」老K說:「反正,我覺得這是一項有利於國家的事。我的任務 是,負責監視鎮上還有周邊可疑的人,特別是那些鼻子尖尖頭髮黃黃的外國人,不能讓他們到處跑。他們說來旅遊,但誰知道這裏邊有沒有間諜?他們會不會對三峽 大壩搞破壞?不要說他們炸掉大壩,這也不可能,就是他們在附近放一串鞭炮,都可能造成國際影響。」
老 K講了一個案例:有一次,我跟蹤了一個人,三天三夜,就跟蹤他,最後我們的人把他抓走了。他在我們這周邊神神秘秘拍照、在壩區畫地圖。呵呵,這邊要是有什 麽消息,我肯定比鎮長書記知道的還早,比他們那些派出所的也知道的早。奧運會的火炬傳遞,經過這裏,該怎麼走我都是最早知道的。上邊早就給我佈置了,幾點 幾點,火炬要經過哪裏,我要做好一些準備工作。
我 問老K,給國安當線人有什麽好處?他的回答是:每年有三萬元左右的收入(這個收入,相當於當地公務員最高的工資水平)。「逢年過節還要送水果和慰問金,都 是他們悄悄過來的」,作為酒店老闆,國安局的上線在老K這裏吃飯喝酒,自然也不用掏錢。「另一個好處是,這對我的生意也是個保護。雖然別人不知道,但我覺 得有靠山,只要不違法,沒人敢找茬。找茬我也不怕嘛!」
國企幹不過集體(企業),集體幹不過個體;老K後面的話,竟然是國民黨幹不過共產黨。我一直搞不清這三句話有任何邏輯關聯。就像我驚訝於幾乎是當地「首富」的老K,竟然是國安的線人。
做國安局的線人,老K會不會覺得自己是個密探或者特務?內心有過掙扎嗎?
老K說,保護好三峽大壩,是他作為一個本地人的責任。為國安局工作,他主要監視外來人口特別是外國人,他覺得這沒什麽不對的。「我又不是去迫害別人。主要是彙報情況,提前給上面彙報情況」。
學生線人J
J是北京海澱區某高校的一名學生。成為國保系統的線人,實屬無奈之舉。用他的話說,是被逼的。
J喜歡上網,喜歡在網上辯論。某一天,有兩個著便服的警察找到學校,經學校保衛處老師介紹,這是海澱區的警察。第一次見面,警察只是問了問,你是不是喜歡在網上發表一些言論啊云云。J點頭稱是。警察也不多說,記下J的聯繫方式,閒談幾句之後便離去。
在J幾乎忘記了曾跟警察打過交道的事後,有一天,這兩個人又來到了學校。這次不經過學校保衛處,而是把J帶上車,拉到了學校外面。
在 某處僻靜的茶館。警察亮明了身份,海澱區國保系統人員。國保A對J說:你經常上網也知道,有很多對黨和政府不懷好意的人。他們有意攻擊黨和政府,製造不穩 定。我們需要監控這些不穩定因素,監控這些攻擊黨和政府的人。J一開始很不解,也害怕。「國保」這種東西他是聽說過的,但沒想到他們會找到自己。A的話是 什麽意思?J還沒多想,國保B又說了:你知道自己在網上發表的那些言論,屬於什麽性質嗎?這麼說吧,如果這真是你的思想認識,我們可以立馬叫學校開除你, 你已經涉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
J真的怕了。國保A又說話:你也別怕,我們這不是過來找你聊嘛。以後為我們做事,為黨和政府做事,也是你證明自己的機會。
這是一次讓人膽戰心驚的經歷,兩個國保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硬是將J收做「小弟」。
起 先,J並沒有具體的任務。國保A只是時不時到學校來,接上J出去喝茶,聊天。A問J平時都有什麼愛好,喜歡上哪些網站,跟哪些人交往。他們甚至還聊起了足 球和電腦遊戲。幾次接觸之後,國保A攤牌了: 這是一項工作。當然,你還有學業,但是,你得認真對待,把它當成一項工作。以後,每周彙報一次,論壇ABCD都有哪些熱點,哪些人活躍,他們發表了什麽樣 的觀點?
此 後,任務進一步升級,在北京,經常有各種公開沙龍。J被要求去聽學術及思想類的沙龍,跟參加沙龍的人混熟。「你不用提問,裏邊還有我們其他的人。你只要記 住哪些人去了,主要說了什麽話。」國保A說。有一次,國保A甚至要求J去跟某老師建立良好的關係,以便彙報其一舉一動。
J 不喜歡這項兼職的工作,因為他是被逼的。他這樣給自己編織了一套說服自己的理由:搜集網上的言論,因為言論都是公開的,只相當於資料整理。參加沙龍,也都 是公開聽講,於心無愧。但被要求監視老師,J過不了內心這一關。「讓我去監視老師?憑什麼?那不是特務才幹的嗎?現在又不是『文革』,還要告密打小報 告?」J內心掙扎。他決定不再理會國保的要求。以前,每個月要求發送的情況彙報——包括對網絡言論的搜集及沙龍的情況,J不再理會。
作 出這個決定除了內心的不安外,也是因為J找到了提起勇氣的理由。被國保作出讓學校將其開除的恐嚇之後,J經過仔細打聽才搞清楚,國保根本無權這樣做;實際 上,J在網上的言論,就算上綱上線,也僅是憤怒青年的怒吼,說煽動顛覆國家政權,恐怕都沒有人相信。J一步步退出,以各種藉口不給與自己接頭的國保A彙報 情況。拉拉扯扯一個學期之後,國保A也不再聯繫J。
J是國保培養的失敗的線人。J說,自己被要求搜集網絡言論的時候,互聯網上還沒有「五毛黨」這個名詞。如果要追溯「五毛黨」的鼻祖,J和他一樣從事互聯網言論整理搜集的人,恐怕就是第一批「五毛黨」吧——學生「五毛黨」。
跟 國保打交道的這些經歷,事實呈現給J的是:在北京高校密集之地,國保人員爲了監控思想較為活躍的學者們費盡心機。他們在學者身邊安插學生線人,在沙龍上布 控自己的眼線,在各種網絡上,遍佈兼職的仍在校就讀的信息搜集人員。國保布下天羅地網,學生線人是主要的織網人之一,但問題是,J不知道國保擔心的是什 麽,他們所謂的維護黨和國家的利益,爲了所謂的穩定,J覺得大多只是託辭。
最令人可怕的事是什麽?J說,學生當中,有類似J這樣的人,他們身邊的同學和老師,都不知道他們是誰。「我被要求去參加沙龍,他們說有自己人,但我也不知道誰是『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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