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中國經濟近三十年的高增長,顯得中國天然地就是做對了什麼,但它本來是一種最差的制度,而且是有可能劣幣驅逐良幣的制度。要想改革,就必須趁早,但也不要輕易咋呼。

秦暉
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心客座研究員。在中國經濟史、農民史上研究頗深,且專注于中國與東歐改革的比較分析,提出以「契約轉換」為核心的轉軌經濟學理論。

陳平
學者、企業家,80 年代曾任職多個中國政府智囊機構。現任陽光國際傳媒董事長,《陽光時務》出版人。

中國式的低自由、低民主
陳平:什麼是中國模式?

秦暉:這是恐怕很需要討論的一個問題,從肯定的角度來談中國模式的,最早是一些西方的左派,這些人對西方的新自由主義那一套感到不滿,就非常稱讚中國,比如斯蒂格利茨總講,說中國做的不錯,中國給人以啟示。什麼啟示呢,就是中國沒有相信華盛頓共識,搞了一套不自由放任的做法,就是國家管的很多。他說中國好,也就是對於中國不那麼自由很感興趣,認為中國模式,或者他們叫北京共識打破了自由貿易的神話,就是那個自由競爭的神話,顯示了國家干預的優越性,這是最早的情況。

後來有人又認為西方社會主義搞的太多,而他認為中國是當今世界上最不社會主義的國家,最不管人死活的國家,中國人只能靠自己,所以中國人只能玩命,所以中國人創造了一個世界上最自由的經濟。中國的自由競爭最發達,因此中國創造了一個最好的模式,全世界都必須學中國。

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最近以來,如果說在政治學、社會學領域,對中國的批評在國際背景下還是很多,但是在經濟學領域,幾乎已經形成了一個歌頌中國的大合唱,左派右派都捲入了這個大合唱。左派歌頌中國自由少,不搞自由放任,右派歌頌中國好,不搞福利國家,因此就出現了一個所謂的獨特的中國模式,說穿了,就是自由也少,福利也少的模式,很多人煞有介事的在論證這個模式,有多好多好,這個現象是以前沒有的。我們不能夠忽視這種現象。

陳平:你是怎麼看?

秦暉:關於這一點,首先應該講,不管是左派還是右派,其實都應該對這種模式深惡痛絕才是,左派歌頌中國不搞自由放任,這是對的,中國的確很不自由,國家的壟斷管制無所不在,可是,關鍵在於西方的左派,他老認為如果沒有自由放任,那麼就會有他們喜歡的東西,他們從來不考慮國家管的很多,但是福利也沒有的情況,他們是不會考慮這東西的。

他們本來應該批評中國的低福利,但是他們沒有,他們去歌頌中國低自由,他們認為低自由一定有高福利,這顯然是他們錯了,那麼,對於右派來講也是一樣,右派對於福利國家是深惡痛絕的,右派認為沒有福利國家,就一定會有自由,他同樣也沒有考慮,國家是可以不管老百姓死活,但是這樣老百姓就有自由嗎,這樣就是自由放任的社會嗎?

由於中國經濟近三十年的高增長,顯得中國就是天然地做對了什麼,因此西方的左派右派都想拿中國的這個例子作為自己理念的證據,因此,本來是一種最差的制度,但是在我剛才講的那樣一種戲劇化的場景下,反而變成了左派右派都歌頌的一種最好的制度。

陳平:這個是一批經濟學家的一種看法。第一呢,經濟學本身更注重技術層面,第二,經濟學很多是基於統計,說白了是事後諸葛亮,第三,三十年去評價一個社會的制度,太短太短了。

秦暉:我剛才已經講了,我認為自由也低,福利也低的狀態,是最糟糕的狀態,因為我覺得的確應該承認,自由放任有自由放任的不足,福利國家有福利國家的不足,自由放任好就好在他有自由,福利國家好就好在他有平等。

劣幣驅逐良幣?
秦暉:我覺得,很多現實問題我們必須是要考慮的,而不是僅僅限於我們說這種制度在價值上有多麼不合理,而在事實上又有多麼多的難題和危機,僅僅從這個方面解釋,我覺得是不夠的。

關於這一點呢,我最近在網上有一個引起爭議的話題就是昂納克預言,兩德統一已二十多年了,我覺得兩德統一二十年以後,原來的東德的確有了很大的進步,但是的確也有一些問題,其中最重要的問題就是現在的東德失業率非常高,很多人找不到工作,都得跑到西邊去打工。因此東德現在也有很多埋怨的聲音,尤其是原來的左派,現在埋怨的聲音就更大了,其中一個代表人物就是東德最後一任共產黨總理,我在德國見了他,進行了一個交談。因為他對中國的模式有很多表揚的地方,那麼我就問了他一個問題,我說,誰都知道兩德統一是以西德吃掉東德來實現的,但是你考慮過沒有,是不是有可能東德吃掉西德來統一呢?他說不可能,柏林牆的倒塌,就是我們原來那套制度失敗的證明,那麼搞了民主了,我們怎麼能統一人家呢,但是後來我就問,那麼除了這兩種可能,你考慮過第三種可能嗎?

我說假定柏林牆也還存在,東德人照樣不能出來,也沒有自由,可是昂納克先生完全可以在保留柏林牆的情況下,對西方的資本敞開大門,完全可以搞純經濟意義上的東西德一體化,西德的資本可以進來,東德的產品可以過去,而且昂納克可以做到一點用專政的手段提供最好的招商引資的條件,那麼這麼一來,西德的資本還不全部都跑到東德來嗎?東德會馬上出現經濟奇跡,製造業的蕭條不會出現在東德,相反,會出現在西德,那麼西德的整個這一套制度,不管是福利國家,還是強勢工會,恐怕都難以維持。
在這種背景下,假如東德不出問題,西德恐怕就得出問題了,西德能夠怎麼辦呢,我想只能有三種可能,一種就是他們對這種純經濟意義上的一體化感到受不了了,要搞貿易保護主義,第二條,如果他們不搞貿易保護,他們就得向你們看齊,也搞低福利,低自由,低人權,否則他們沒法跟你們競爭,如果這麼搞,等於就是被東德統一了,因為制度上是趨同於他,那麼還有一種更壞的可能就是原來那套體制出現問題,產生社會動盪,那麼假如產生嚴重的社會動盪,甚至因此產生社會危機,那麼東德用強制手段統一西德,誰能說就完全不可能呢?

但是我又問末德羅先生,我說你們現在自稱是左派,你們覺得這樣一種統一的方式,是你們贊成的嗎?這種統一方式可不是社會主義戰勝資本主義,這種統一方式就是血汗工廠打敗福利國家,野蠻資本主義打敗了民主社會主義,或者說是人民資本主義,不管是按照左派的立場,還是按照右派的立場,恐怕都認為這是一種悲劇,你末德羅現在還是左派党的領袖,你會贊成福利國家重新變成血汗工廠嗎?

陳平:末德羅怎麼回答你?

秦暉:末德羅說,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昂納克不是鄧小平。那麼現在我就要問了,我現在就是想對所謂贊成中國模式的左派和右派,都想問他們一個問題,你們講的這個中國模式的競爭力,很可能是有的,但是你們希望看到它的勝利嗎?

陳平:我覺得,這個問題他們一定是不會贊成的,而這個結果絕大的概率是不會出現的。我認為你說的昂納克的預言,是一定是不可能的。

秦暉:這個我覺得,我覺得你還是應該承認未來還是有不確定性的,而且從人類歷史上看,老實說文明戰勝野蠻,先進戰勝落後,好的戰勝壞的,劣弊驅逐良弊的現象實在是太多了。我覺得,很可能如果大家都認為不會這樣,那麼放鬆了警惕,很有可能我們就會看到比較糟糕的結果。

陳平:你不就是想說,中國大陸在全球化過程當中不是一定會從低人權低福利,到達高人權、高福利,對不對?

秦暉:基本上把自由和福利加起來,就等於人權。其實我剛才已經講了,兩種體制各有各的那種煩惱,我這裏不講好壞,我只是說煩惱而已。中國的歷史其實也證明,如果這樣下去,老百姓總有一天要造反,要反彈,但是現在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到底是劣弊戰勝良弊,還是良弊戰勝劣弊,就取決於哪一種體制玩到盡頭的時間更長。這裏就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從中國的歷史上看,一個王朝往往可以玩一百到兩百年,如果中國真的折騰一百兩百年了,我覺得會給整個世界造成災難性的影響,中國最後當然也會完的,我從來不相信,作惡是可以不受懲罰的,當然我並不是說,我們就真的那麼悲觀,就只能看著他這麼,這麼弄下去,我之所以指出這個危險,就是想要避免他。

陳平:我跟你講,現在還只有GDP的30%可以去吞噬呢,我說到這一步了,對不對,只有30%了。

秦暉:但是陳先生,從理論上來講,民需縮小,官需變大,是個很不正義,很壞的一個結果。但是從邏輯來講,他倒是真能夠解決這個供需的。

陳平:還是泡沫,極大地加大了,加大了貧富懸殊。

秦暉:這種現象肯定不好。但是它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外需瓶頸,彌補了外需縮減的那個缺口。以我現在講的是,我們現在應該考慮這樣一個問題,就是第一,的確我認為你剛才講的那種先進戰勝落後,可能性當然是存在,兩種可能都存在,我們現在要考慮的就是怎麼使我們希望的那種可能變成現實,這是第一點,第二點,同時我們又不希望壞的那種東西最終的結果是崩潰,因為如果是這樣,雖然對全世界來講避免了一個劣弊驅逐良弊的局面,但是對於中國人來講,也很糟糕。

陳平:日子過不下去,船到橋頭自會直的了。

秦暉:我知道,比如說,如果像福格爾講的那樣最後就打一仗,那我們當然也不希望有這樣的局面。所以真正值得思考的問題就是,第一我們要爭取不讓劣弊驅逐良弊變成現實,而讓良弊驅逐劣弊成為現實,第二,劣弊最後崩潰了,結果良弊取得勝利了,我們也不希望是這樣的一種局面,而是要讓這個劣弊逐漸變良,而不是讓這個劣弊崩潰,我們現在真正要討論的是,通過怎麼樣的努力,能夠實現這樣的一種結局。

陳平:那麼你說呢?

秦暉:這一點我覺得,我就想聽聽您的意見了,您覺得要推動他向這個方向走,我們現在應該怎麼做。
改革要趁早

陳平:我覺得現在可供選擇的路徑已經比較少了,我們已經喪失了增量改革的時間了,增量要獲得比較困難了,所以才會有要保八,那麼在這個時候,你要問我有什麼建議,我覺得有幾招,楊帆昨天跟我說的,就是把國有企業的股份。

秦暉:變成社會保障基金。

陳平:第二點呢,逐步地開放新聞自由。

秦暉:這個講了幾十年了。

陳平:你還有什麼高招?

秦暉:當然你講開放言論什麼,都是非常好的,現在我的問題就是,他們怎麼會有動機去這樣做?

陳平:到日子過不下去就會做了。

秦暉:可是有時候,到了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越過不下去越難做了。

如果考慮到經濟體制的轉軌和民主化同時存在的過程,我們看到的成功例子到現在為止都沒有超過兩種類型,一種類型就是搞民主化和經濟轉軌沒有關係的,也就是說他原來搞的就是市場經濟,民主化純粹就是一個政治和解的問題,講的簡單一點,就是你也不要鎮壓反對派,反對派也不要反攻倒算,如果能夠做到這一點,基本上這個過程就延續下去了。就像南非,德克勒克和曼德拉一握手,基本上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那麼還有一類民主化轉型國家是有經濟轉軌的問題的,就是東歐。可是東歐是先民主化,後私有化的,東歐的經濟沒有中國這樣的奇跡,一個根本的原因是由於他們在民主化的條件下搞轉軌,這個產權變革的博弈成本是非常高的,你也可以說,這就是他們的代價,但是他們付出這個代價以後,得到了一個我認為非常重要的一個成果,就是這個產權配置的合法性,他們政黨輪替已經很多次了,但是不管是左派還是右派,還有老百姓也都沒有要求什麼陽光政策,什麼要去清算,沒有這種要求的,原因很簡單,在這個過程中,由於他是民主的,他是開放的,至少在程式上,該做的都做了。

可是現在我們在歷史上,還沒有看到過一個例子,就是你現在不民主的條件下,先搞了私有化,然後又順利地民主化轉型的。世界各國我們都沒看到,我們只看到這兩種例子。要麼就是沒有私有化的問題,國有黨如果在民主化之前,就已經把國有的、黨有的都搞到自己口袋裏了。

陳平:那是要清算的。

秦暉:他就不敢搞民主了,因為那就不是什麼德克勒克和曼德拉一握手,就能解決問題的了。越是這樣的情況下,他就越不敢搞民主了,他如果當初就已經把國產黨產都裝進自己口袋了,他還敢搞嗎?正是因為國民黨和東歐一樣,都是先搞民主化,後搞私有化的,這條路他們才能走的下來,那麼中國現在真正的問題是,你現在已經和1989年的情況有很大的不同了,1989年老實說,使這些人不走出這一步的唯一的原因是他們覺得搞了民主,他們沒有安全感,而且這個不完全是個政治和解的問題。

陳平:所以我一再呼籲,別再去追究以前的了。

秦暉:對,我也同意,但是問題是,從可行性角度講,他們仍然不會放心的。因為道理很簡單,真正一旦實現民主化以後,老實說,那個情況相當複雜,所以你就得想出一個辦法來,讓他們能夠解決這個問題。

陳平:那你有什麼高招呢。

秦暉:我的意思是說,現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一個解決這種問題的方法,如果中國真能解決問題,那是NO.1,我說這並不是不可能的,第一個前提就是,你在經濟高增長的時候趕快做。

陳平:所以我說有增量嘛。

秦暉:最怕就是碰到1997年印尼的那種樣子,碰到個危機,突然間維持不住了,那麼這個時候,老百姓恐怕就要記起過去的那個事了,就要問為什麼會是這樣。

陳平:這樣走下去,肯定會到那一步的。

秦暉:對啊,所以我就是說,一定得在這個時候,趁現在還有一個增量增長的時期,趕快把這個事情給做了。

陳平:泡沫增量時期。

秦暉:泡沫增量也是增量,總比泡沫破了要強。

那麼第二個,可能他還是不願,因為他不願意看到那麼長遠。而且你也要知道,我們現在體制很糟糕,就是它不是皇上,皇上還會有長遠的考慮的了。所以你還不能跟他說最終會怎麼怎麼樣,他只管著這兩個任期,那怎麼辦呢,現在有很多人說了,可以從黨內先開始,或者有些人說,可以從基層先開始,其實不管從什麼地方先開始,你要解決的都是權責對應的這個問題,而且老實說,無論從哪裏先開始,現在明擺著都有開倒車的可能的。但是我覺得有兩件事情,我們是可以做的。

我們可以從任何一件事情開始,我們可以不斷地發揮現有的左派右派的理念中的一些合理因素,比如說,你現在不是一個左派嗎,那麼你就不要替統治者擴張權力辯護,你可以追問統治者的責任,你就不停地向政府要求他提供服務,比如給農民解決看病的問題。

另一方面,在很多事情上,原來政府可以隨便做的,現在我們不斷地咋呼,有些事情他就不好做了,實際上我們是不斷地把權力逐漸逐漸地限制住,而把它的責任逐漸逐漸地增加。這個過程,其實完全可以是漸進的,因為這個和大家的切身利益息息相關,這和抽象講的憲政民主的理念還不一樣。你現在可以說,一般的老百姓不知道憲政民主對他到底有多大的意義,但是所有的老百姓都知道,國家要收我的稅,我不願意交,這也是涉及到我的切身利益的,這些話老百姓是懂的,不需要啟蒙。那麼這些事情做多了以後,我覺得我們實際上就是朝著這個方向在走,可是現在我比較擔心的是,現在經常有人做相反的事,之所以政府手中的錢多得花不完,原因就是很多左派,它就是不斷地講政府就是應該橫徵暴斂,不停地鼓動政府在那裏國進民退也好,擴大國家的汲取能力也好,一個很時髦的話叫做增加國家財政占GDP的比重,又要增加中央財政占國家財政的比重。

相反我們現在有些右派,特別喜歡罵福利國家,整天講從搖籃到墳墓就是不好的,還有一句話,我是很反感的,叫做市場經濟就是讓老百姓不找市長找市場,這叫什麼道理,如果老百姓不找市長,要你這個市長幹什麼,我覺得恰恰相反,市場經濟是要限制市長的權力的,不是限制老百姓的權力的。

所以其實我的看法很簡單,無論是先黨內,還是先基層,這都是可以見機行事的,他如果兩個都不認搞,我覺得也不是沒有辦法,我們從一件一件的事情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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