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登用的高中毕业证。


赵登用的最后影像。


3个月来,赵登用的大哥(右)和二哥一直沉浸在悲痛中。


赵登用也曾拿过第一名。

巧家爆炸案发生的第二天,官方就公布了“5·10”爆炸案的嫌疑人:这是一个与征地拆迁毫无关联的小人物赵登用。

直到3个月后,赵登用才摘下官方戴给他的犯罪嫌疑人的帽子:昭通警方披露的最新信息显示,赵登用未参与爆炸案的预谋策划,他是受雇才背包出现在现场,也是本案的受害人之一。

南都记者通过在巧家近半个月的观察,试图立体还原“肉弹”赵登用生命的最后时光。

命运交会路口

“5·10”爆炸案发生的这天早上,赵登用骑上新买不久的银翔摩托车,来到红卫街的灯塔处等活。

从他租住的迤博村七社60号出发,每天早晨,赵登用骑着摩托,都要经过巧家县土地与房屋征收安置补偿指挥部(以下简称“征地指挥部”)。

这是一个空间狭窄的办公场所,竖立的牌匾挤在两个大大的广告牌之间,很不起眼。事发之前,这个指挥部下达了迤博村一些村民的签订补偿协议期限:5月10日到5月15日。

这天清晨,赵登用的生命轨迹,与往常并无两样。26岁的他在县城没有一份长久的工作,每天靠骑摩托车拉活。此外,早晨不到7点,他就来到位于红卫街的灯塔处等活,以80元到120元的价钱受雇干苦力。

赵登用来到灯塔时,赵登红和林国财也到了这里。这个十字交叉的路口,是巧家县城白鹤滩镇一个约定俗成的劳务市场,每天都会聚集着数十名等活干的“苦力”,受雇挑沙子、装货、搬玻璃等,赵登用是其中之一。

赵登红见到赵登用时是7点左右,他看到赵登用把摩托车停在路口,侧身站在一旁,身上穿着一件短袖衬衫。赵登红过去搭讪,一抬腿,跨上了赵登用的摩托。赵登红家住迤博村3社,他的房子在这次拆迁范围之内。两个月前,两人在这个路口互相认识。

赵登红回忆说,当天早晨,两个人主要探讨玩牌的问题。赵登红没事的时候,喜欢约朋友打牌,赵登用问他这两天打牌赢多赢少,他问赵登用是否赚了大钱。在等活百无聊赖的间隙,两人开始闹起玩笑。

赵登用仍然保持一张笑嘻嘻的脸,伸手推坐在摩托上的赵登红:“下去,不给你坐。”他的摩托车刚买了不到3个月,在劳务市场的摩托大军中,这是唯一黄色摩托,显得很扎眼。

从赵登用等活的灯塔向坡上走,就到了巧家县国土局矿管股科员胡宗玉的家,作为巧家县国土局的科员,他于10多天前被抽调到了征地指挥部。胡的楼下是家名叫“同心汇所”的茶室。胡宗玉不时会被人叫下楼喝茶玩牌。赵登红曾和胡宗玉打过牌,算是牌友。胡宗玉的邻居李鹏程(化名),是赵登用毕业的巧家二中教师。

赵登用和赵登红在灯塔旁开玩笑时,冉祎骑着摩托,从两人所在的路口经过。

两个小时后,冉祎、赵登用和胡宗玉,这3个原本命运并无多少交集的陌生人,在那场爆炸中再次相遇,成为“5·10”爆炸案4名死者中的三个。

5月10日上午9时04分,爆炸发生时,院子内已经聚集了近百名村民。巧家县官方随后披露了信息,这次爆炸共造成4死16伤。胡宗玉、冉祎、唐天荣在爆炸中死亡。同样在爆炸中死亡的赵登用,很快被警方认定为犯罪嫌疑人。

陷入贫困的家庭

生活的窘境一直逼迫着赵登用,他死后存折上只有1400多元。赵登用最后一笔投资,是花1000多元给妻子买了两头猪崽。

这次爆炸发生之前,赵登用和迤博村拆迁的唯一交集,是以每月80元的租金,租了彭子祥的房子。赵登用的妻子曾建花说,他们找过彭子祥,问房子什么时候拆,到时候要回老家,彭子祥回答她,拆房子还要过一阵子。

赵登用的老家位于包谷垴乡洼落村张家梁子社。从他租的房子出发到他的老家,要走140多公里的盘山路。

张家梁子坐落在一片山坡上,下面紧邻峡谷,只有十几户人家。这是个手机会失去信号的村子,盘山道上还要走一段土路。

赵登用家是一座土坯房,房顶的棚已经歪斜,屋子内堆放着成袋的苞谷,地上还放着一堆没收拾的餐具。

不开灯,室内唯一的光源是半米见方的窗子,没有玻璃,只是用条木竖着。光源透过窗子,照亮窗下堆着的两袋猪草,再往里,屋子就整个陷入黑暗。家里唯一的电器是台电饭锅,上面蒙满尘垢。

赵登用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妻子曾建花说,两人认识时,赵没有隐瞒他的家境,一开始就对她说了实话。两人2009年在昆明打工时相恋,那时候,曲靖姑娘曾建花只有15岁,在昆明街头烤土豆,赵登用在昆明送煤。

两人很快“结婚”,曾建花不够年龄,没有领证。赵登用和他的两个哥哥一样,也没给新娘办一场婚礼。赵最终带着妻子,回到了峡谷间的巧家县,住进了彭子祥的出租屋里。

这个15平方米的屋子,与他的老家一样,物品凌乱,一面墙上挂着赵登用的几件外套,多数肩膀的布料都磨破了,这是做苦力时留下的痕迹。曾建花在这个房子里怀了娃。如今,孩子已近两岁。

在他年轻妻子的眼中,赵登用是个尽责的丈夫,他每天不到7点就到县城的灯塔处等活了,这两年,始终靠打零工养妻育子,每个月能赚两千元左右。

“5·10”爆炸案前十余天,赵登用带着妻子回到了张家梁子,帮助家里种玉米。赵登用的二哥赵登贤记得,他给弟弟打了一个电话,赵登用告诉他正在地里干活,兄弟俩闲聊了几句。

赵登用生命的最后几天,信息呈现碎片化。5月5日,彭子祥见到赵登用骑着摩托车,从老家一个人回来了。当时两人打了声招呼。几天后,彭子祥再次见到赵登用时,他在院子里洗两块透明的檐瓦,彭子祥问他:“这是哪来的?”赵登用答,从工地捡的。5月9日,事发前一天,有人见到他被交警雇佣,将无证摩托车搬运到了交警指定的地点,很晚才回到出租房里。彭子祥说,那天晚上,他回来时见赵登用的房间里面关了灯,估计已经睡了。

5月5日从老家回来,赵登用没叫妻子一起回县城。他花1000多元买了两个猪崽。这是他生前最后一笔投资。

曾建花回忆,赵登用对她说,生活不好,他要趁闲到县城再赚点钱,嘱咐她把孩子带好,在家喂猪,随后,他跨上那辆崭新的黄色摩托车,重新上路了。

两次高考失利

在张家梁子社,生活在村子里的多是老人。对这个卷入爆炸案的年轻人,村内老人回忆,他是村内唯一的高中生,老人赵举泽形容他“不调皮,不爱说话”,赵举常形容他“听话,读书记性好”。

在这个峡谷旁的村落,多数孩子的初中没读完就辍学打工了,赵登用却到县城坚持读了4年高中。

赵举泽说,赵登用读书好,高中开始就在外面读书,因此接触很少,赵登用结婚生娃,也没有举办过酒席,一家人很闭塞。

从赵登用初中时所获的奖励可知,赵登用在包谷垴附中读书期间,名列前茅,并曾获得第一名的成绩。

从偏僻的乡镇初中,到县城高中的跨越,赵登用的人生经历了巨大落差。

巧家二中教师李鹏程(化名)的邻居胡宗玉在爆炸中死了。他说,老师们讨论这件事时都认为,赵登用在校期间很老实,事情不像他干的。

李鹏程的同事熊建维是赵登用的高中班主任。熊建维提起这个学生,认为赵读书努力,但小学和初中的底子太差,在班级始终处于中下游。班主任的英语课也只得了50多分。

熊建维说,赵登用总是笑眯眯的,从来不淘气,也不违反纪律。尽管学习不好,但读书时表现得相当不错。

在赵登用的高中日记中,可以看出他学习的苦恼:“遇到不懂的要向老师请教,不要怕害羞,如果自己真正考起好的大学走了,不但不会被老师看不起,而且还会被老师表扬,你看惯了一切,那么一切也就看惯了你。现在不是怨恨别人的时候,也不是厌恨自己的时候,现在是慷慨激昂,精神饱满投入学习的时候。”

在他的笔记本上,写满了励志词句,“人欲上进先读书”“希望是地平线”“I w ant the future tobe better thanthe fast”……

赵登用的努力最终被现实击败。2007年和2008年,他两次高考遭遇滑铁卢。赵登用的家人说,赵登用第一年考上专科,不走,复读了一年要走本科,同样失败了。

他放弃了学业。在昆明打了一段时间工后,赵登用带着媳妇回到山坳里的老家,开始在县城干起苦力。

在赵登用干活的灯塔街角,一些人不会写名字,一些人小学没毕业。赵登红说,赵登用从没和灯塔的苦力们谈起他读书的经历。

讲规则的赵登用

在赵登用的团员证和高中毕业证上,他的证件照都是一身军装,这身衣服是他的二哥赵登贤当兵时送给他的。

赵登用对这身军服的热爱,从他对衣服的态度上可见一斑。他出租屋的墙上挂满了破旧外套,肩膀的布料磨损严重,但这身穿了多年的军装,却仍然保持整洁。

熊建维印象中,高中时代唯一一次批评赵登用,就是他经常穿这身军装上课。熊对他说,“你不是军人,不能穿军服,要穿也要把肩章拆掉。”赵登用最后接受了老师的建议,拆掉了肩章。

赵登用做事讲究规则。他先后购买了两辆摩托车,手续证照齐全,都装在老家的一个袋子里;他考驾照,买了一本驾驶知识手册,还买了一本《道路交通安全法》;他下象棋,买了两本象棋攻杀技巧的书;他老婆曾建花生娃,买了本《怀孕必读》……

2009年,赵登用的二哥赵登贤在老家因坟地产生纠纷,被本村的兄弟二人打伤,鉴定为轻微伤。赵登贤很生气,认为他们家兄弟三个人能打过对方。赵登用拦住他,劝他要走法律途径,他替哥哥来回奔走,买了本《民事诉讼法》,在上面勾勾画画。

在赵登用的一生中,唯一破坏了自己规则的,是去年的一次行政拘留。

巧家县公安局2011年12月8日出具的公安处罚决定书显示:2011年12月7日18时30分赵登用与杨秀能在杨秀能家修建的工地上,为结算工钱一事发生争执;在争执过程中,赵登用用拳头将杨秀能打伤。最终,警方对赵登用做出行政拘留3天的处罚。

现实中守规矩的赵登用,在网络上换了一种表述风格,被巧家警方当做“报复社会”的证据公布。

2010年1月23日,赵登用写道:“老子也走过二十几年,不是老子没有奋斗。回忆起来,老子一直都被那些流氓欺负……我告诉流氓们,不要嫉妒别人,人急了是不顾后果的。”

曾建花说,他们夫妻两人的生活很枯燥,赵登用无聊时会在网上发泄一下情绪。自从她有了孩子,赵登用就很少去网吧了。赵登用的生活中没有电视,他也不喜欢打牌。每天下班后回到家,唯一可做的就是用手机放歌,抱起儿子玩。

这个曾经山坳里的青年,老师眼中的合格学生,后来站在街边卖力气,每天的生活轨迹异常简单。

从张家梁子到县城,140公里的盘山路,艰险难行,5月19日,南都记者在这条盘山路上行车,一面是峭壁,一面是峡谷,路上先遇到滑坡阻路,接着看到一辆车在路边自燃。要走出这座大山,摩托车是最好的代步工具。

赵登用对摩托车的喜爱,有些近乎疯狂。2010年,他在包谷垴镇陈万清的店里,花了5800元分期付款买了第一辆三玲摩托。

陈万清的生意后来做到县城,赵登用就又经常到他的店里给摩托保养。店里的陈诚最后一次见到赵登用是今年2月,赵登用来修摩托时,说自己想换一台新车,但是没钱。

2月22日,赵登用推着他的摩托来到另一家摩托车店,提出要以旧换新,补价4380元,换一台7680元的银翔牌黄色摩托。

对于赵登用的家庭,这是一笔巨大的花销,赵登用没跟曾建花商量,一口气付清了款。

这台黄色的摩托车,在灯塔下等活的摩托大军中特别显眼。

被雇佣的“肉弹”

8月6日晚,云南《生活新报》官方网站发布消息称:“……巧家县迤博村村民邓德勇和宋朝玉,被证实策划爆炸案,他们花100元雇用赵登用,让他进入拆迁赔偿现场,并用手机实施遥控爆炸。赵被利用,他仅仅是个肉弹。”7日,云南省昭通市公安局在通报中进一步证实,赵登用未参与爆炸案的预谋策划,是本案的受害人之一。

在搜集证据的过程中,赵登用的二哥赵登贤曾在5月19日早晨找到了“苦力”林国财。当日早上,林国财与赵登红一样,也在这个路口等活干。他看到了赵登用被一名男子雇佣的过程。

林国财对南都记者说,当天早上不到8点,一个马姓老板来雇人干活,他与赵登用、胡强儿(音)和胡的妹夫被叫去马家桥装货,最终价钱没谈成,回到灯塔时,劳务市场的人已经快走光了,时间是在8时30分左右。

他形容,这时,从红卫街坡下,一名40多岁、身穿浅黄T恤衫的男子,背着双肩牛仔包来到赵登用摩托车前,两人开始谈价,要赵登用骑摩托车送他到“花桥”。最终以5元成交,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

林国财说,赵登用启动摩托,两人沿着坡向上走,约20米后,那名背包男子跳上了赵的摩托车。

当日早晨,距离赵登用约15米远的一名工友也向南都记者称,他确曾看到一名男子与赵登用讲价钱,两人走了一段路后,那人跳上了摩托。

不久,花桥社区的爆炸案发生了。

南都记者王世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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