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對話中,滿懷入世情懷的商人陳平與中國著名的行政管理學者毛壽龍,一起描繪了一個正常社會的圖景。他們提出要以平常心和常識,建立一個以自然人為基礎的社會制度的基本價值觀。而自然人的權利,是一切人權利的基礎。兩年之後,中國距離他們的願景,更近還是更遠了?
毛壽龍:
中國著名行政管理和公共政策學者,中國人民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執行副院長。專注于研究制度分析,開發制度分析與公共政策iapp分析框架,研究治道變革和政策選擇。(微博)(網站)
陳平:
學者、企業家,80年代曾任職多個中國政府智囊機構。現任陽光國際傳媒董事長,《陽光時務》出版人。
現實壓抑扭曲自然人的權利
陳平:作為一個自然人,要活得有尊嚴,要獲得認同,這樣才是站起來了,才是中國崛起的第一步。
毛壽龍:我身邊很多是學術感覺很好的專業人才,包括像我在美國的導師艾利諾.奧斯特羅姆,2009年得到諾貝爾經濟學獎,我跟她接觸時間很長,2008年我去美國的時候,還到她家住了一個月,我很明顯感覺到,奧斯特羅姆追求學問的心思很單純,非常單純地追求學問,包括她的丈夫文森特.奧斯特羅姆。還有一些人為了自由理想從事一些活動,也非常單純,覺得要實現自己的理想,在做學問的同時,又關注社會,是公共知識份子。
陳平:在中國,我們不但人性受到壓抑,而且壓抑很扭曲,對不對?
毛壽龍:從日常生活當可以觀察到,比如到國外去可以看到,一般的國外人比較強壯,中國人比較軟弱,不僅是精神上顯得沒有生氣,笑容不多,而且高職優薪的人士也是那樣。有人跟我說,他去看汽車展,感覺像整個社會扭曲了,美麗的車模也不覺得驚豔,一個個目光呆滯,好像是被迫完成任務一樣的。再看看美國或者巴黎時裝節的女孩子,包括印度的的女孩子,一個個很有生氣的,看得出來,她們的的確確是喜歡這個職業,而且把自己當做一個真正的人來看待。
陳平:談到重新孕育自然人,要明白一個人的定義和他的尊嚴權利,中國人活得很困惑,不知道能不能完成這個轉型。別看中國十四億人,但是作為一個文化體,中國人並沒有走過或者是渡過救亡圖存的階段。我說的救亡圖存是一個中性的概念,不是過去那種說法,指的是在人類文明的發展史上面,中國人能不能完成這個轉型?到目前為止,政治體制表現得非常明顯,如今還堅持專制政體,充分抹殺自然人的權利。家天下的身份角色文化,沒有自然人的權利,也沒有自然人的定義,更沒有自然人的權利。
實現普世價值觀需要制度
毛壽龍:現在全世界的城市都沒有城牆,而中國古代城市有城牆的,那是為了戰爭,今天是外面的城牆沒有了,但是有無形的城牆──戶口制度,戶口制度不僅是社會福利保障和其他管理的需要,最關鍵的是城市政治安定的需要,怕有流動人口,但城市的發展,恰恰需要流動人口。拿美國的體制和中國的體制比較,中國城市的發展是官本位的,同樣一個城市,都是分等級的,有直轄市、副省級市、地級市,還有上升一級的副地級市,還有一般的縣級市,縣級市下面還有鎮,還有建制鎮和不是建制鎮,最後是村。還有公共設施、公共交通,還有電話、污水處理等等,為集居生活提供一個生活系統。但是現在說的城市是兩碼事,是自然的人轉變為有身份的人、城裏人,比如說北京戶口值錢,香港身分證值錢,美國綠卡更值錢,其實有些美國鄉下一點不值錢,但這個等級觀念已經形成了。中國的城市發展到現在有六百多個,國家還在控制著,不想城市爆炸性發展。我就想,為什麼美國的城市有兩萬個?
陳平:美國的城市有些是很小的。
毛壽龍:非常小,三分之一是州政府直轄,三分之二人民自治,歸縣管,有時一個城市還歸兩個縣管。由此我就想到中國城市和美國城市不同的發展,我們的城市發展是等級制發展,美國的城市發展是自然而然成長,如果衰落就沒了。芝加哥市長和我在美國學習的布魯明頓市,市長之間法律地位是平等的,每個地方政府之間是平等的,而且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也是平等的。
陳平:市長都是選民選出來的,是社區選出來的。
毛壽龍:是多中心的,在政治上就是一種身份,因為即使選出來也可以不平等。美國這樣的體系,我覺得中國人想不出來的,中國人想像的就是一種金字塔的等級結構,你小,就級別低,大就好。
陳平:在一個民主社會裏面,連部長都是談不上什麼級別的,他們等於是從政的,所屬的政黨選舉勝利了,可以任命各個部長、副部長,那是專業,那是行政。
毛壽龍:應該講專業的級別,而不是說是官階大小。中國經濟發展了,有沒有可能出現這樣名片革命?比如重慶或者其他地方,一個區升格為副省級區,發展的環境、發展的政策、專案的審批權,包括拿地的可能性,空間越來越大了,決策的自主權也越來越大。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讓每一個官員,我說的不是名片了,而是實質性的,因為董事長的背後,意味著每一個企業家對自己的經營,是具有皇上一樣的主權性的決策權,別人不能干預的。我一直在考慮,行政改革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向是,每一個官員在自己的職位上具有最終的決策權。
陳平:那天中午我與女兒吃飯,電視上正在播新聞,我女兒就說,看咱們中國這些官員,都面無表情,拿一個稿子唸,臉上肉都不動的。而美國的官員,說話不拿稿子,眉飛色舞。後來我就跟她說,美國的政治官員、政治家,因為是選出來的,那些部長們,也是選出來任命的,底氣足。
毛壽龍:對,就是有了這個職位以後,沒有人隨隨便便可以把他拿掉。
陳平:還有一點,選出來的話,他就會覺得自己的權力是底氣很足的。
毛壽龍:就是說官員的平等,實際上是背後選民的平等,比如說你是人大代表,我也是人大代表,你是政府選的人大代表,我是沒級別的人大代表,你後面站著八十萬人,我後面不是站著八十萬人。要做到選舉選票平等,官員才能平等。還有,制度上保證自動有糾錯機制,就不怕說錯話,官員說話的底氣足,那是練出來的,從小他就知道怎麼表達,用三分鐘時間來表達自己的全面意思。所以選舉的過程,就是選拔人才、選拔口才的過程。
陳平:我覺得練出來還是次要的,有些人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和我是朋友同事,現在有的成了高層領導人,在生怕說錯話的場合,這些人處在沒有底氣的角色當中,面無表情,聲音也沒有抑揚頓挫。但我知道他們私下的場合,說話是口若懸河,知識很豐富,思維也很敏捷。
毛壽龍:就是說,在生怕說錯話的場合,這些人說話是沒用的。
陳平:這是沒辦法的,說白了一點,他的權威來源沒有授權。
毛壽龍:他來自於這個組織的力量,他的力量來自於組織的授權,演講的稿子必須是組織寫出來。
現代文明權利的根源
毛壽龍:我覺得中國人目前需要思考很多東西,第一,我主張以自然人的心態去觀察眾生相,然後來看裏面一些比較符合自然的方面。這是良好的社會、良好的經濟、良好的政治、良好的治理非常重要的基礎。與其假設人是壞的,不如假設人是理性的,人是有意變善的,人是有意理性的,這樣對建立制度有更好的建設性的基礎,這是一個理念的問題。
第二,制度還是很重要的,制度有很多種方法制訂,有些制度是發現出來的;有些制度是靠人的行為推廣出來的,不斷地試行才能發展。那麼,什麼樣的制度容易讓人不像人?什麼樣的制度讓人更有尊嚴、更具有自由?很重要的是,這個制度是開放的,是有普遍性的,是與每個人的正常的欲望、期待和努力是聯繫在一起,這樣的制度應該說是最有道德的,非常有效率的,而不是封閉的、有好多圍牆、有好多身份制度,把人封閉在一個小圈子裏面,坐井觀天,自以為非常了不起,或者專門把一部分人想像得非常了不起。這是一種活生生的制度狀態,每個人需要身體力行,並不是寫在紙上就可以了,
此外,制度再好,總是會有差錯,總是需要有一些政策來解決當前的問題,所謂的政策,就是要有公共的理念來解決共同的問題,實行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比如要吃飯,自己去吃;要讀書,自己去讀。但是如果有損害公眾的共同問題時候,需要什麼樣的公共政策去處理?我們看到,市場到集體瘋狂的時候,也是有的,比如三聚氰氨像傳染病一樣,把整個奶行業全部給傳染了,誰不加三聚氰氨,誰先完蛋,市場先把它淘汰了,後來制裁三聚氰氨的時候,把所有的奶農全部打擊了。另一方面,國家趕緊花錢去救奶牛,因為奶牛賣不出去,奶農就把牛殺掉了。整個奶牛業,不止直接損失幾百億,可能有幾千億、上萬億,有人估計附帶關聯的損失,可能會超過汶川大地震。其實,如果更多的以個人為基礎,個別地去處理這個問題,也要比集體的一巴掌全部拍死,然後又費勁去救要強得多。由此可見,一個健康的社會,一個法制的社會,從制度上來講,一方面要糾正人犯錯誤行為,一方面還要給人有更多的容錯性,每個人是有理性,但是會犯錯的。對企業也是一樣,發現了內部交易,那就抓他,依法處理,也不要說社會問題,頂多是因為反思需要,不會給他開脫罪行,也沒有必要把所有的民營企業家說成有原罪,挨個盤查;也沒有必要把所有的官員說成貪官,人人過關,連夜交待。
陳平:你的觀點就是說,以平常心和常識,建立一個以自然人為基礎的社會制度的基本價值觀。
毛壽龍:對,制度需要有容錯性的,並不是說,我放你三年,嚴打一天,最後全部打掉了。就是以常規的制度來容錯,平時修修補補的沒問題。
陳平:這就是中國不高興提的一個東西──普世價值觀,什麼叫普世?就是自然人的定義,自然人的需求,自然人的喜怒哀樂。只有尊重和承認普世的價值,一個人也好,一個地區也好,一個國家也好,一個企業也好,你所擁有的財富財產,包括貨幣,才有可能成為具有共同認同的普遍價值。
毛壽龍:從道德角度來理解也是一樣,很多人罵人的時候,據說很爽,而且可以發洩,但是罵人的人走不出幾公里的,可能就已經被人打死。見人就罵的人,我估計也活不過十天。如果對人禮貌,給人提供服務,通過提供服務來掙錢,而不是通過搶劫來掙錢,這個人就會活得很好,而且走遍天下都不怕。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越是普世的東西,越是有價值。
陳平:那就是說,所謂普世的價值,最基本的是,源於自然人所擁有的權利、願望和追求。
毛壽龍:對,應該說是多個層次,另外就是表現為一種特定的理想和理念,特定的制度和人們所關心的一些相關政策。
陳平:自然人的權利,是一切的權利的基礎。我想強調一點,法國革命時期盧梭的《社會契約論》裏提到的天賦人權,人生而平等──這是作為整個現代文明權利的最基本的一個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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