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使我支持香港人的理由很多,有审美上的,也有立场上的,却并不是因为某种认为自己有理由干涉香港人前途,并且会比他们自己做得更好的傲慢。而让我无法认同对香港人批评的理由,则是:在正确和错误之间,在民意与官威之间,确实没有什么妥协的余地。

 

 

若非足够清醒,如何认同民意汹汹

 

文/张舸(中国科学院大学)

 

 

数周以来,有关所谓“国民教育”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歇过。如同过往一切公共事件一样,标榜理性客观中立的声音,又一次甚嚣尘上。我没有兴趣一一驳斥这些可耻的言论,不过我还是很难忍住灌某些乳汁派一肚子东江水的冲动。

只是,我还是想问一句。作为知识分子的你啊,究竟是因为什么,如此厌恶民众地舍身抵抗,至于竟然能够转而向着恶政寻求妥协,试图用下流的手段扼杀民众的自觉呢?因为他们对你习以为常的东西感到厌恶——不论这种厌恶的理由是什么——就要支持高压手段,支持践踏他们的尊严?

他们是你们说的暴民吗?他们只是在说话,但他们声闻于天。他们是像你们说的那样在“利用”孩子们吗?可孩子们,并不像你们想像中那么愚蠢,为什么,他们面对关乎切身利益的事件,必须保持沉默?

生命里每一刻都同样珍贵,没有哪一段,能够容许旁人予取予夺。当然,孩子们的也是一样。

 

 

此刻正在香港发生的事情,当然是易受攻击的。如今,一切严肃的事务,都难以逃脱轻佻的讽刺。从前自由派为了反对荒谬的激情,不惜抓屎敷脸,不是去攻击事情本身的荒谬,而是去攻击所有的政治激情。如今,这样的轻佻的反对,开始反噬他们最初追求的价值观,而人们已经忘了这价值观究竟是什么了。当然价值观并不重要——尤其是在那些叫嚣着“正三观”(还有一种,叫“看看天涯正三观”)的人那里。

比起自由派在这方面作出的贡献,我们受到的教育毫无疑问表现更加出色。它们使得我们能够熟练地欺骗,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它们更使得我们在一切的对立中寻找中立——所谓辩证。中立有什么不好呢?但是在正确和错误之间,在善良和邪恶之间,是没有什么中立的。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香港人应该感谢大陆人。高价的东江水不值得感谢,值得感谢的,是大陆几代人作为活生生的标本,告诉香港人,如果他们今天让步,未来会发生什么。97之后,香港所失多而所得少,然而大陆媒体公然竟宣称“大陆为香港付出代价”,这些已经不必再提,而只是在今日,大陆终于作为前车之鉴,为香港作出贡献了。

然而对于那些素日标榜“理性客观中立”的人来说,这当然是不可接受的:他们嘴里有着数不清的虽然但是,有着数不清的背景阴谋,有着数不清的不过区区。为此一一辩驳,既不可能也无必要,这些说法,若不是逻辑上混乱,就是引用虚假的证据抑或全然没有证据。较之更为重要的是,面对汹汹民意,你们究竟是如何产生智识上的虚无的优越感?尤其是,这种优越感成为一种直觉,而不需要什么证据,例如,远在千里,竟可以断言抗议者没有了解过“国民教育”的意涵。

这正如过去的一两百年里发生过的事情。知识分子们自以为掌握了全部的真理——有时是全部的“不存在真理”,所以面对民众的呼声,面对最简单的常识,他们却始终不改其自负。后来,就有了苏维埃,有了集体化,有了接下来的一切。

苏联崩溃的日子里,专家们开始担心,习惯于集体农庄生活的农民,知识和创造性都没有办法适应即将到来的市场。一位来自集体农庄的妇女的反驳是:“你们以为农村人口是如何在集体化下生活了六十年的?如果他们没用自己的主动性和才智,根本就不可能生存下来”。

我是在说人民是永远正确的吗?不是。我只是想说,正是这些最切身的体验、最直接的尝试、最明晰的教训,构成了人类的智慧。有时,他们是正确的,于是人类就可以更向前一步;有时,他们错了,于是在将来的尝试中,这就不再成为选择。这种分布在民众中的知识,比起任何精心的设计都更有效。面对这样的民意,有什么理由,不去保持起码的谦卑?

进一步说,这次香港抗争的实质,正是为了阻止公权的手伸向私域,也就是为了保全这种智慧能够继续存在,抗争,保护的是抗争本身。所以此刻的自负才更加深刻,也更加荒谬。

这并不是说,知识分子就应该无保留地认同民意。但是那种将人民无差别地视为乌合之众的想法,的确是危险的。判断一种立场的是非,依据不应该是这种立场支持者的多寡,或者这些支持者的智识水准——除此之外,我们还有更多经受了无数次检验的标准。

所以少数派本身并不是值得标榜的,就像理性客观中立也不是。当然应该认同的是知识分子对自身立场的跳脱和怀疑,这是能够带来知识的验证和更新的。危险的是其伴随的对民众的鄙夷。这就成为了一种盲目和自大,从而就有了面对严肃事务的轻蔑和轻佻。这样的态度,既不理性,也非客观,却很可能就是中立的——然而却是在正确和错误之间的中立。

这也正是我题目的含义。先入为主是容易的,站在多数的反面并为之自豪也是容易的。然而对自身理性界限的审慎,对群众自发行动的审慎,却并不容易。驱使我支持香港人的理由很多,有审美上的,也有立场上的,却并不是因为某种认为自己有理由干涉香港人前途,并且会比他们自己做得更好的傲慢。而让我无法认同对香港人批评的理由,则是:在正确和错误之间,在民意与官威之间,确实没有什么妥协的余地。

清醒并不是一种自负的状态,当你傲慢的时候,你就离清醒越来越远了。

 

 

 

(采编:徐海星;责编:徐海星)

 

 

您可能也喜欢:


<北斗荐书>本期主题:超越认同——我们的文化想象

<开阳>垂钓于民意之河——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说起


<开阳>上海人,身份梯度认同,与黑暗森林——《赛德克巴莱》观后

<第四十九期·天枢>构建公共政策与民意间的良性互动——PX事件风波再起


<天权>环游世界的那个梦想

无觅

本文由自动聚合程序取自网络,内容和观点不代表数字时代立场

墙外新闻实时更新 欢迎订阅数字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