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嘉健:随笔写作与“精神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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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嘉健
“文章”一事在中国从来是文人学者的专业能事,古人云“立德立言立功”,把写文章看作是千古荣耀传世的大事,李杜韩柳苏怎么也想不到21世纪任谁也能弄一个博客展览自己洋洋万言的灿烂华章,看来今天能够写字码字已经是very easy 的简单事情,真是“遍地写手下夕烟”。专业的文人学者今日之失败感最是强烈,还有谁敢于声称自己有值得自豪骄傲的写作本领?“我是作家”,“我是写作人”之类的标榜语大约要被看成是贬义词了。
传统文学观总是把写作看作是艺术和技术训练的积年修养,但是中国文人本来是没有写作的科学意识的,尤其是在非专业领域的文本范畴。这个传统意识影响至今,在无数网络写手的笔下,出手的都是所谓写手自己也不甚了了是何文体的东西,无以名之,假如你要他一定要给自己的文章确定一个文体概念,大家只好说,是“散文小品”、“随笔感想”和“杂文漫笔”吧。
在文学研究专业内,一般的常识认为,散文、随笔和杂文是属于容易写而很难写得好的文体,任谁都可以率尔操觚,下笔不能自休,文山笔海,却是许多废话的谰言;尤其是颇有些灵性的文士,满纸烂漫,文采斐然,但是风流者众,经得起逻辑和思想推敲者少,恰似俗艳招摇的邻家女孩和妖娆卖春的阻街女郎,霎眼妩媚而轻薄流荡,经不起回头一望。再怎样哗众取宠,无非也是在写作的卡拉OK之小室里一逞荒腔走板的噪声,为世界增加更多的杂音而已。当传统文风遗传至今,则这种恶俗之泛滥,不负责任之文字尤其贻害无穷。正如文·革血统像千年不死的幽魂绵延不绝一样,那种率性为文而丝毫不加科学思考的文章幽灵,断难根绝。所谓“散文三大家”杨秦刘的遗风尤其根深血茂,即如文章泰斗鲁迅,也是负面影响大于正面效应,今天众多鲁家子弟,激烈仇视,刻薄狠辣,险走偏锋,横扫千军,无不快意文字,却令人汗冷森森。
在所有的自由文体之中,如散文、杂文、漫笔一类,都以抒发个人感性情绪感想为特长,宜其发挥自我文学性的天地,一任写家弄文逞才,矫情儇薄。今天大多数写手并非真正明了散文杂文漫笔与随笔的本质区别,众人都以为自己擅长写作随笔。其实我们的“随笔”概念绵延的是中国传统的文体观念。宋代洪迈说的“随笔”是“予老去习懒,读书不多,意之所之,随即笔录,因其先后无复诠次,故目之曰随笔”,可见中国传统随笔是轻性的小品文,笔记文,以感性灵巧的性灵为文,不是从西方传入的以文化智性( 议论性灵)为优势的“现代随笔”。要区分抒情散文、杂文、小品文和现代随笔,必须大力发展中国的现代随笔。虽然我们曾经有鲁迅、胡适、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钱锺书和张爱玲等等大随笔家,但是后来我们并没有建构起真正的随笔文体。中国文化环境特别营养着杂文、小品文的生长,而不养育真正的现代随笔,“政治批判”与“文化逃逸”是我们血液中的两大情结,要么“斗争”,要么“ 逍遥”,所以一写随笔,便融入了很多火药味、很cheap的个人主义。杂文的过于发达不是一件好事。不可否认,今日大量的网络文章真是写得纵横恣肆放言无忌 ,但在我看来,其中的文章少有真正的随笔。在漂亮潇洒的文笔、大胆泼辣的见解背后,时时走出来的是人性、人格、人心的“小”来,没有文化,没有智慧。这些文章只具有了对舆论的敏感,而缺乏了随笔的本质“精神的自由”。这些所谓的随笔不过是“杂文式的随笔”、“言论式的随笔” ,在“自由谈”和“随笔”背后是对庸俗政治态势的亦步亦趋,对花边新闻的即兴反应,对恩恩怨怨的耿耿于怀,对小人报以小人式的打击,投之以桃,报之以琼琚,非报也,永以为好也。让你读到那么多无聊的现实关怀和对卑鄙劣质的呈示,让你看到仿佛是台湾电视连续剧一样的无休无止的哭哭啼啼、吵吵闹闹,弥漫着火药味,执著着痛苦意气,小人心怀,女人脾气,是是非非,一团乱麻。中国人的自由追求竟是这样的么?
中国作家和文化人应当建立真正的随笔概念,当代无数的中国博客写手也应当学习写作真正的随笔体。在一切自由文体中唯有“随笔”一体最具有公共性和个性完美结合的气质,散文杂感可以率性纵容自己的脾气,但是随笔断断不可,因为随笔是“理性和灵性融和的文体”,是“科学和艺术结婚的作品”,是“智慧和技术调和的结晶”,是“现代知识分子和公共文化交往的媒介”,是“生活反思和文化批评的载体”。随笔在英文里是Essay, 最初出现于法国思想家蒙田(1533-1592)的《随想录》三卷,原意为“对多种主题尝试判断力的结果”。蒙田的《随想录》从读书记录下来的随笔感悟到人生的所有方面,以人道主义和充满魅力的文体表达了对人的意识、思想、科学等的高度关心。之后这类随笔逐渐成为文学和美术、文化和思想的批评文体,被称为“自由发挥的学术小论文”,它注重思索,但不像学术论文那样注意贯穿有严密体系的理论结构和客观的观察,但是却以“文化批评”和“理性思考”为特长。现代最擅长用随笔写作文化批评文章的,以法国的罗兰·巴特尔为首,中国则以钱锺书为最优秀。
假如你读过英国学者德·昆西的《论“麦克白”的敲门声》,你就会知道什么是随笔体的批评文章。此篇仅仅评论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里的第二幕第二场,文体十分短小,却提出和建立了一系列有趣的命题,比如“单纯的思考力”是人类心灵中最低下的能力,并且最不可靠,告诫读者不要让自己的思考力去压制自己的观察 力。批评家的任务就是描述读者对一篇或一段文章中的印象或直接的感情反映,用理论来说明为什么读者会受到感动。德•昆西对于人类情感作出了非常细致独到的分析,沿着德•昆西的思考,对于艺术 如何表现深刻丰富的人性,使后世的读者得出了许多颠覆性的启发。德•昆西在文中提出了“一切施加于任何方向的作用可以用反作用来加以说明”的理论,他以恐怖的敲门声为分析的典范,指出:在敲门声响起之前,我们这个正常的世界,充满善良人性 的世界,暂时地消失了,“必须把凶手们和谋杀罪与我们的世界隔离开来”,“必须使我们感觉到日常生活的世界突然停止活动”,“必须把时间毁掉;取消与外界 事务的联系;一切事务必须自我引退,进入深沉的昏睡状态,脱离尘世间的情欲”。但是,“当谋杀行为已经完成,当犯罪已经实现,于是罪恶的世界就像空中的幻 景那样烟消云散了:我们听见了敲门声;敲门声清楚地宣布反作用开始了;人性的回潮冲击了魔性;生命的脉搏又开始跳动起来;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重建起它的 活动;这个重建第一次使我们强烈感到停止活动的那段插曲的可怖”。这里,联系亚里士多德关于悲剧的定义,敲门声使我们更加感受到悲剧特有的那种“净化”、“怜悯”和“恐惧”的力量和效果。
真正的现代随笔代表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种文化体系的文化内涵、智慧水平和文明程度,1984年“欧洲随笔奖 ”得主斯塔罗宾斯基特别强调随笔的本质是“精神的自由”,其灵魂乃是蒙田的“我探询,我无知 ”,智慧、思考,其躯体乃是主观和客观的沟通与融会,其血液乃是“科学和诗的结合”。现代随笔特别突出文化哲学的批判和探索精神。随笔必须在一切散文体中突出其深刻性、开放性、灵活性 、现代性,以自由的思考、理念的透彻、信息量的丰富、从容潇洒、独上峰顶的智慧性灵、举重若轻的宏大议论、细致阐发的分析思维取胜。真正的随笔同时也是真正有艺术性的,有逍遥游于一切人文领域的艺术优势和迷人的个人风格,直觉感性的聪敏和独登峰顶的高度优势的水乳交融。随笔的“随”决不是一挥而就写滑了手的即兴之笔,凡随笔涉及到渊博纵横、遗闻轶事、远见卓识、潇洒轻松等等, 越讲究有融化构思的功力,出之以闲谈,示之以个性,但内涵却需要有一种大家风度的艺术构思控制着,使其感性与理性交融,使其节奏恰当各种因素匀称,使灵活、热闹和意味深长组织得像生活本身一样,使乐趣和智慧相得益彰。
写一篇文章,怎样才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种植下参天大树?天下信息、知识和理论方法之海涌山叠,无比复杂,你怎样选择使用最好最有价值最有概率性的材料,对你来说实在是非常考验你的文化耐心和科学意识的。你必须慎重作文,绝对不能率尔操觚,不能仅凭一时意气用事发一时之乱想;你必须竭泽而渔地对待每一个问题,从中精选高级的材质,做一些全面的调查考察,首先了解在这个问题上前人都做过哪些贡献,有些什么不足和空白;你必须为有源头活水来,时时以阅读博览为基础更新你的见识和资源;你必须研究性作文,反思批判,以探索和发现为追求。歌德说过:“独创性的一个最好的标志,就在于选择题材之后,能把它加以充分发挥。从而使大家承认:压根儿想不到会在这个题材里,发现那么多的东西。”要把它发掘到底,钻到它的深处,使若干年内谁也不能再写这个题材。因为你在作品中展现的思想的深度,使他们望而却步。每写一篇,务必要竭尽全力,尽可能地使写作也成为科学精神和艺术创新的园地。这就是写文章的敬业精神。这样的写作要求,值得今天无数的写手重视,写得多未必是好,既然我们已经有了覆盖全球像垃圾一样的文字,再为它徒然增加一些废料,又有什么新的意义呢?当多数人都已经具有了制造垃圾的能力以后,应当考虑如何去创造一些有价值的值得人们关注和吸收的营养品了。对于这个以物质过剩和以粘贴拼合为特征的后现代世界,是时候该清扫各自的门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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