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地址:“病人”阎连科作者:壹读

 


|壹读iRead记者苏更生

 

 

 


那天,北京下了今年冬天第一场雪,阎连科坐在后来“向东
198步”迁址的万圣咖啡馆里,连着见了好几拨人。刚写完新长篇,他就迫不及待跑出来—脖子和腰都不好,写作时脖子得架上颈托,腰上绑铁板,但时间一久,还是疼痛难忍。


他曾崇拜三样事物:城市、权力和健康。如今,他已离开农村,定居北京;对权力的崇拜变成恐惧;只剩健康还需仰望。

 “我们总是过高估计自己的成就。百年后,作家与农民一样。人生的意义是健康和快乐,农民的快乐我无法体会,而我的快乐和健康都那么少。”在其新作中,阎连科有意逃避疾病,让每个人物都健康且有活力。


新书或将于明年出版,阎连科顿了顿,说:“如果有出版社愿意出的话”。

 


我对权力既亲不得也疏离不得


去年这个时候,阎连科在京郊的别墅遭遇强拆。他在这座位于北京市丰台区的“
711号园”,住了四年,房子终究没了。邻居家的房子在半小时内被推土机荡平,阎连科则连夜逃回城北的住宅。


再后来,他回河南老家嵩县躲去了。那时候正值母亲大寿,家里摆酒,村长听说连科回家了,托人来传话:叫连科来我们家一趟。阎连科年过五旬,村长二十多岁。阎连科看了看身后的亲人,说,那就去一趟吧。


阎连科走在田头上—那是他儿时反复走过的路。每天上学的时候,他看见当时的村支书的女儿在路边吃馍,心想,“她是向全世界在展示她手中的馍,在展示她爹的权力”。如今老远就看到年轻的村长了,他赶紧掏出烟来,村长托他办事,他也连忙点头称好。


如果不去,阎连科会怎么样?“我家人就有会麻烦,”阎连科说,“只要你的父母哥哥姐姐侄儿侄女住在这个地方,我就要尊重这个村长,尊重当地的权力,甚至任何权力。我不可以不理他。我对村长、乡长、镇长、县长都要非常尊敬。我无法逃离。”


今年败给莫言无缘诺奖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写过一本书,《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阎连科记错了,将之记成《当我跑步的时候,我在想什么》,“我看他什么都没想。”他说。


村上曾在一个演讲中发表过“以卵击石,在高大坚硬的墙和鸡蛋之间,我永远站在鸡蛋那方”的高论,但阎连科则说,对权力,“你不尊敬它就会出现很多问题,你不抵抗又会变成在权力面前不存在的人。”


从村长家回来,正遇上县委书记派人送来亲笔提的一幅“寿”字,亲戚们见了,都夸连科有出息,以为他与县委书记交情甚笃。寿宴结束后,亲戚们轮流把阎连科拉到一旁,今年侄儿考大学,希望他出点力;后年侄女找工作,求他帮帮忙。连对面村庄的乡亲都跑来,托阎连科利用关系解决困难。


阎连科只能含糊点头。“我内心会有矛盾的状态,对权力既亲不得也疏离不得。”


离开老家的时候,母亲拉着他说:“多和有权有势的人交朋友,别做让那些人反感的事。”他的外甥送他到村庄附近的高速公路入口,说:“舅舅,我妈让我告诉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别写太多了。如果一定要写,就写点夸政府和国家的。别越老越糊涂。”


在拿到拆迁赔偿款后,阎连科没有选择继续维权。

 


“我是作协喉咙里的一根刺”


撇开“儿子”、“父亲”、“舅舅”等这些身份,阎连科还剩下个“作家”的名头。迄今为止,他发表了
500多万的文字,作品被译为英、法、德等十多种语言,曾以135万元的版税收入,位列第四届中国作家富豪榜第20位。


那是他从未想过的未来。


早年为了逃离农村而参军,又为了留在城里而写起了小说。写了,但要发表却不容易,阎连科为此费过不少脑筋。有一次,为了“贿赂”杂志社的编辑,他摸黑到部队花房里偷了一盆花,第二天脱了军装就抱着带泥的花盆搭火车去拜见编辑。有时投稿到其他杂志社,他不认识编辑,就趁无人上班时,偷偷把稿子塞进门缝。


他拼命地写,“短篇不过夜,中篇不过周”,写完不改就直接送杂志社。但那样也没能让他转业,还搞垮了他的身体。
1991年的一天早晨,他发现自己左腿麻木,无法下床。


之后很长时间,他半瘫在床,无法提笔。但卧床反而有了时间阅读,他翻开以前无心阅读的书籍:马尔克斯、卡夫卡、博尔赫斯、胡安·鲁尔福……这次病中卧读让阎连科幡然醒悟,原先自己用红色语言所写的九流人物的故事都是垃圾,塑造的小说主角都是上纲上线,激情革命的男女,感情中充斥着假大空的真善美。阎连科说:“我们经历过一个不讲人话的阶段,我想用自己的语言来写一部作品。”


《受活》里的残疾人用身体换来钱财却被趁火打劫;《丁庄梦》反映河南艾滋病村的现状。


这些作品命运坎坷。阎连科说:“我顺利的时候,总有人不顺利;我满意的时候,总有人不满意。”


然而歌颂的作品没能让他转业,《受活》出版后,阎连科接受采访第二天即接到上级电话,命令他马上转业。此后阎连科调至北京作协。


《丁庄梦》出事时,北京作协保护了他。“作协非常紧张,检讨这题材确实不应该写,但说作家人很好,很关心农村。有关部门说这本书虽有问题,但也是优秀的小说,不要为难作者。我觉得单位会有明白人,只要写得好。不能说他们不懂,他们什么都懂。”


后他被调至中国人民大学任职,“我想北京作协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我很清楚,我是作协喉咙里的一根刺,拔掉会流血,不拔掉很难受。”

 


“怕死”的阎连科


曾经有一阵子,阎连科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写,直到有一天,他站在一位文坛前辈的病床前。临终的作家拉着他的手说:“连科,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最想写的作品还没有写出来。”就在那一刻,阎连科突然明白,“写作的意义不为名利,也不为成为曹雪芹李白,就是当那一刻来临的时候,我绝对不说这句话。这就是阎连科著作等身,但有相当比例的作品无法被公开讨论。为了生命写作。”


从那之后,阎连科怕死了。“我在家从来不准老婆孩子谈论(死)这种事。有时候我非常孩子气,家里有一条叫哈里的京叭狗,我天天说,你们要对它好,因为它能活多久,我就能活多久。”


聊起这事,阎连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不过他接着说:“哈里现在
15岁了。狗活一年等于人活七年,那它现在等于人的105岁,我觉得我怎么也活不了那么长吧。它现在越活越淡定越快活,天天晃悠晃悠,真是一条无比神奇的狗。”

23岁那年,阎连科再一次离开家乡到部队报到,那时他刚刚提干,将被派往中越边境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他带着恐惧登上火车,然而,当他来到部队,命运却意外发生转折—部队里有位教导员热爱文学,推荐他去文学创作学习班。“他当我是个人才,不让我去越南。”


阎连科一直不知道,是谁代替他去了战场。

 “如果当时我没走,”阎连科说,“现在应该是个泥瓦匠,是搬砖提灰的能手。”听起来,好像命运跟他开了个玩笑。不过他随即正色道:“无论如何,我感谢部队和文学,它们改变了我的命运。”


说完他扭头望着窗外,黄铜色的夕阳撒在人来车往的街道,路边的积雪正在融化。当问及是否为自己想过墓志铭时,他说:“一想到最后,我就特别沮丧,去逃避,不去想。”阎连科低头摇手,示意不要再谈。

 

 


对话阎连科:现在的孩子比我们聪明

 


你现在身体状况如何?


阎连科:(笑)只要不写作,身体就好一点。一写十天半个月,就受不了,老想出去玩。我羡慕比如贾平凹,《古炉》那么厚,余华的《兄弟》也那么厚,莫言的《生死疲劳》也那么厚。他们既然能写这么厚,说明身体状况好。我现在写不了太长。


莫言最近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你也会想拿奖吗?


阎连科:每一个作家,从世俗的角度,天上落的馅饼要落到我头上的话,为什么不拿?
750万啊,给我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了。但心里也清楚,一个作家最终要写出好作品。莫言是个优秀的作家,为中国文学带来绝大的贡献。


莫言获奖后,小说销量暴增,你会羡慕吗?


阎连科:羡慕啊,但我做不到畅销。我一直渴望有读者来跟我交流。前几天人大的学生,一群
90后说,看不明白我的小说,我觉得有点伤心。我觉得我的小说简单明了,他们说看不懂,看不进去,也许是小说不好看吧。


身在作协,与同行往来多吗?


阎连科:我的最高职务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笑)。同行不好交往,我现在是一个人的文学,我没有任何敌人,但别人看我就是敌人。我可能是很多人的敌人吧。想要没有敌人,跟人少来往就好了。


那你现在写作会更谨慎吗?


阎连科:我一直提醒自己,最大的约束并不在社会制度、意识形态、出版规定等等,而是自己对自己的约束,不能让禁锢变成本能,这是我死死警惕的。


想过换个环境吗?


阎连科:有人建议过我移民,但我坚决拒绝。离开了这个地方,我写不出东西。今天的中国现实不管多么怪诞,对作家来说,确实是遇到了写作资源的最好时期。


《风雅颂》出版后引起很大争议,其中讽刺知识分子饱受外界批评。


阎连科:这小说让人质疑和批评是因为消解了知识分子的神圣感,大家无法接受。书里的主角没有反抗精神,懦弱,面对权力就妥协,这不是讽刺,就是我自己的精神写照。


西方概念中的知识分子和中国传统的“士人”有什么区别?


阎连科:中国知识分子非常讲究气节,为什么?因为我们没有气节。西方公共知识分子不谈气节,对他们而言,这是最低的标准。在我们这里,反倒成了最高标准。


西方媒体和中国媒体会把我看成知识分子的代表,关心现实、敢于说话、立场坚定,但我不是这样。我犹豫不决,摇摆不定。比如钓鱼岛事件后,我写了文章,发出来后却希望谁都别来问我。很多媒体请我上电视节目,我都拒绝了。一方面我会觉得,这件事走远了,跟文学没有关系;另一方面,这可能就是态度不坚定、懦弱的表现。我还是会恐惧权力和舆论,不可能像鲁迅那样百分百抵抗。


你曾说过自己不能成为伟大的小说家是因为心中的恨太多,为什么?


阎连科:大家都说鲁迅不如托尔斯泰,为什么?并非因为作品多少和长短,而是面对人和土地的态度。鲁迅,说得好听是批评,说得小点就是抱怨,但托尔斯泰面对人和土地站得更高,更富同情心,对笔下人物充满同情和爱。当然,鲁迅不批判就不是鲁迅,但我们会希望在批评的同时融进更多的东西。托尔斯泰让人重新认识到作家对人类的爱以及胸怀的宽广。在爱的深度上,我的小说怨气太多,爱太少。我是优秀的小说家,但不是伟大的。


现在的大学生跟你年轻的时候有什么区别?


阎连科:我觉得现在的孩子比我们聪明。前些天在人民大学新生欢迎会上,一个新生代表的发言吓得我……短短的讲话里两三次引用了毛泽东诗词,说“而今迈步从头越”,这是我小学时候学的,现在都忘记了,他们还在说。这些孩子知道台上要讲什么,下台后该恋爱恋爱,该吃喝吃喝。我觉得这非常分裂,我们那代人没有这么矛盾。我们那时就相信组织相信党,相信我要表现好,做出成绩来,然后提干。现在的孩子不相信做出成绩就能如何,他们更相信另外一些东西,比如关系。他们是在适应甚至享受腐败,这是我们没有享受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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