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吳虹飛

2012年12月9號,給莫言拿諾貝爾獎的前一天,作家廖亦武,陪同藝術家孟煌去瑞典斯德哥爾摩,去追查一個多星期前,孟煌從柏林寄出的空椅子。我作為一名不合格的記者,純屬過去打醬油,看雪景。

這是個觀念作品,起源於2010年,關押於中國錦州監獄的政治犯劉曉波,被挪威授予諾貝爾和平獎。因為得主不能來,所以評審團就在台上擺了一把象徵性的空椅子。孟煌覺得不像話,幾杯悶酒下肚,正義感就上升,於是次日就在柏林的跳蚤市場,買了一把據說比共產黨的歷史還要長的椅子,萬裏迢迢給獄中的劉曉波寄去,還寫了封情意綿綿的信,希望老劉可以舒服地歪在椅子上讀書。當然,大家都曉得白費力氣,別說進監獄了,就是進海關都成問題。

哪知孟煌愚蠢至極。今年莫言獲獎,他又燃起新希望。他盤算着莫言出生農民,言必稱「高密鄉」,如此朴實的作家,肯定能幫他帶椅子給老劉。他的酒友廖亦武,前政治犯,曾竭力勸阻,説像莫言這種體制內的扯謊大王,咋可能幫這種忙?孟煌卻說,雖然他的書我看不下去,可據說他參加過1989年天安門運動的請願團,人性不是太糟糕。恍眼23年過去了,歷史紛爭一時半會兒也在酒桌上理論不清楚,所以口齒本來就不清的廖亦武,就只得「你,你,你」了。

孟煌堅定不移地寄出第二把空椅子。從柏林到斯德哥爾摩,諾獎評審團收,並轉交莫言先生。孟煌依舊從網上追蹤,得到確切信息,就忽悠廖亦武陪他上路。還得自掏腰包。廖亦武哈哈笑,説搞錯沒有,我前幾天才寫了《致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會的公開信》,頭版頭條刊登在瑞典最大的日報上,還用得着親自去麽?孟煌陪着笑臉,連稱「用得着」,你是德國最高文化奬得主,相當於重型轟炸機,你不去我摸不着門。

天還麻麻黑,我們三人就出門,搭地鐵去東邊機場。抵攏之際,才曉得晚點。並且一晚就晚9個小時,我們三個起義的心都有了。當天色重新變成一團墨,我們又困又乏,感覺不行了。廖亦武説,莫言必定是妖怪,在雲的那端發功,讓飛機去不成。我說既如此,我們三個一起發功,頂回去如何?

在唸唸有詞中,我們果真登機。午夜入住斯德哥爾摩市中心某小旅館。孟煌和廖亦武又開始喝酒扯皮。廖亦武還是堅持莫言不會帶椅子,孟煌説你對人性又太絕望了。椅子又不是炸彈,况且莫言是作家,也許很樂意參加這種行為藝術呢?廖亦武説我們打賭100歐元,莫言不帶我贏,反之你贏。我作為旁觀者,別無選擇充當裁判。

次日上午,廖亦武和孟煌並排接受電視採訪,公開了這個賭博。廖亦武還沖着着名的瑞典美女主持人説,你帶頭下注啊,萬一孟煌凍死在冰天雪地的异鄉,你可得答應收尸啊。」旁邊好幾個記者也説,根據莫言幾天來的言行,黨性已經壓倒了人性、獸性和文學性,不太可能幫你忙。孟煌有些急。於是我就逗他,你急就裸奔去麽。廖亦武説對對對,裸奔是個好主意,至少可以提醒大夥兒對空椅子和劉曉波的關注麽。

還有對百年文學謊言的抗議,我義正詞嚴地補充,窗外雪景好美,孟煌脫光去跑兩圈兒吧。廖亦武説不不,要脫也得去頒獎現場脫。孟煌底氣不太足,我和廖亦武就一唱一和,我們的頭腦不太簡單的孟煌,階級覺悟轉眼就提高,還握拳入黨宣誓一般:臨陣脫逃或不脫,此生不再做人。

廖亦武的瑞典出版商,一個頭發稀疏的高個子,滿口應承去偵查地形,並聯係媒體。北歐的冬季,兩點多鐘天色黯淡下來。我們開始行動。諾獎儀式四點半開始,六點結束,七點正,各品種諾獎得主將一起去晚宴。而我們在四點半,趕到一燈火燦爛的購物中心,以來來往往的人流為背景,慫恿廖亦武開始一個人的空椅子演唱。

廖亦武雖然有江湖賣藝的經驗,可其時火燒眉毛,音竟然起高了,嗓子一劈,比殺猪還難受。我恨不得悟耳朵逃跑,孟煌卻稱贊他「有爆發力」,不愧是好基友。瑞典的電視台拍了下來,自由亞洲電台也拍攝了,廖亦武還朗讀他的朋友、三次判刑共24年的政治犯李必豐的詩:

但是冬季過早地來臨
我們的樹木開始乾枯
我們再也沒有養份去供奉
於是我們的黑髮被歲月的雪
凍得漸漸斑白
我們的皮膚像龜裂的田野
冬季來了
我們都愛冬眠.
心臟累了
血液累了
我們在雪底下冬眠.
在這樣的國家
我們只有冬眠

廖亦武還匆匆説「莫言褻瀆了文學,也褻瀆了人類精神之美,繼經濟末日和政治末日之後,文化的末日也要來了」之類的話。接着收拾行頭,我們一行,中外混雜共八人,魚貫狂奔着,趕到音樂廳外面的廣場。路已被封死,密密匝匝的警車和警察,方圓三十米還拉起了警戒繩。我們原來計劃,雇一出租車,開來開去,隨機而動,孟煌也可以在暖和的車裏脫光了,伺機而動。稍後證明是胡思亂想,因為瑞典人規矩,沒可能協助這種犯罪的嫌疑舉動。

在警戒繩的這端,記者們早已架好攝像機,長長短短有七、八台,瞄準黑洞洞的前方。我們的英文翻譯孫晟説,必須要卡在五點四十五分裸奔,要不就錯過了。孟煌鐵青着臉點頭。接着他和廖亦武去商場脫褲子。廖亦武不斷催促,孟煌三下五除二就扒光了,還出來招呼我去拍照。我雖然平時張牙舞爪,聲稱啥都見過,但直面真相時,就一眼沒看他的裸體,以示婦德。

這雪可真大啊,真浪漫,真美啊,大過了北京!但——沒時間欣賞雪景了!孟煌衝出戶外,跳過警戒繩,廖亦武緊隨其後。我們事先約定,在孟煌裸奔時,要有伴奏的。廖亦武說用拇指琴吧。我説拇指琴聲音太小,十多米外就隱隱約約了。可沒料到,廖亦武突然沒來由地吼叫起來,並且連續不絕,在茫茫黑天中,石破天驚。一圈兒攝影燈嘩啦全亮了,幾個警察衝過去攔截,孟煌白花花的身體,劃了一弧形,閃過了警察;而廖亦武憑着蠻勁,直接過去了。接着是第二波,大約有七、八個警察,眨眼就將孟煌和廖亦武按倒在雪地上。我情不自禁地衝過去,到了廣場中央,哈哈大笑。,孟煌在廖亦武的吼叫中,屁股在後,鶏巴在前,挑釁東方獨裁和西方終極權勢的合作頒獎,兩人被按翻在地,精神高貴,形體醜陋。我舉着相機,竟然忘了拍照,還是止不住笑。我想要是孟煌的屁股上紋着他夫人的名字就好了。

我也被警察抓住。架着往外拖,他大聲說:「who are you?who are you!」我心下感動,那麽英俊的警察,居然問我我是誰,我在天朝都沒人在乎我是誰,警察約我喝茶他們也不買單。禁我演出也不給理由,關鍵是他們外貌都不行。到了這裏,我都恨不得多被警察抓幾次。我說我想和我的朋友一起進去同甘共苦。可他還是將我帶離現場。孟煌和廖亦武被送進了瑞典監獄。因為是瑞典國王在給莫言這個文學侏儒頒獎,所以戒備森嚴,所以他倆被關押了六個小時,直到將近午夜12點才釋放。我去警察撈人,警察是個美女,讓我回去等。我一人吃着簡餐,當時想,要是48小時不回來,我就坐飛機溜走,我反正也沒錢。想着屌絲真是可憐。

他們到底是回來了,我非常興奮地說,歡迎大英雄!孟煌你了不起啊,你是第一個在諾獎前裸奔的人啊!主要是斯德哥爾摩不流行在冬天裸奔讓你拔了頭籌。你看,你很快成為斯德哥爾摩最有名的2個華人了,另一個是康有為,他在流放期間,在斯德哥爾摩買了一個島,還建了園林。

當地媒體竟然當晚就放了孟煌裸奔的視頻了。不過我沒看到,馬悅然後來寫信譏諷廖亦武,你可真是個大英雄。廖亦武笑眯眯回說,你不要執迷不悟了。由於我們現場直播,艾未未和王力雄在推特上,知道了孟煌裸奔,都笑抽了。王力雄一個大學者,一副惟恐天下不亂的樣子做事後諸葛,給孟煌又出了不少壞點子。艾未未對莫言獲獎的「獎狀」評論說,用來擦屁股比較合適。又在推特上評論說,莫言一但說真話,比假話還難聽,還是讓他繼續說假話吧。

廖亦武問孟煌,感覺又回到中國了?孟煌説是啊,空椅子沒下文,人卻被關了。不過西方挺文明,我一進去人家就扔一內褲。我一穿,直接就到腋窩裏了。廖亦武説你真誇張。孟煌説不誇張,權勢就是一個笑話。我說,下次我們去天安門裸奔,他立刻臉上變了色:天安門!還不會被機槍掃射成篩子啊!我們三人覺得,在諾獎獲獎大殿前裸奔還是比較划算,至少不用送命或者勞教2年。感謝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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