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九文化區的第一輪諮詢中,科士打(Norman Foster)那個驚為天人的「天幕方案」,與第二輪諮詢中的「城市中的公園」,表面上南轅北轍:一個極盡浮誇,一個則極為保守;一個強調全面覆蓋,一個則強調全面留白──但骨子裏,卻同樣隱含着「全面」(total),甚至是全權、極權(totalitarian)的本質。建築師以居高臨下的傲然勢態,自上而下主宰一切空間運用,體現着現代主義和都會主義(cosmopolitanism)的樂觀信念。這難免令人聯想到霍華德(Ebenezer Howard)的「花園城市」,又或是柯比意(Le Corbusier)的「陽光城市」──曾幾何時城市規劃的烏托邦國度,卻變成機械僵化、妄顧人性的巨型宏圖,最終淪為現代社會現實中的敵托邦(dystopia)。
讓我們再來看看西九第二輪諮詢中,「大都會建築事務所」(Office for Metropolitan Architecture, OMA)庫哈斯(Rem Koolhaas)的概念方案。那「城市中的村落」的佈局,和橫跨避風塘的弧型吊橋,比「城市中的公園」遠為天馬行空,甚至令人聯想到科士打的天幕方案。但村落這種抽象概念的挪用,卻不見得與現實中的香港社會有任何扣連;吊橋所比喻的新舊區聯繫,亦只是空洞的象徵遠大於實際意義。庫哈斯方案正好提供了活生生的例子,說明極端的後現代主義以至解構主義(Deconstructionism)的建築,表面上好像是在力圖重塑地方象徵,實際上卻徒具形式,淘空了一切實質的意義。
過去二十多年全球解構主義建築興起,庫哈斯乃是其中的領軍人物之一。假如說蓋瑞(Frank Gehry)更多是身體力行的建造者,庫哈斯則是此一運動的理論家,曾出版多部深奧建築學專著、甚至在哈佛大學擁有教席,另一大師級人物哈迪德(Zaha Hadid)亦是他早期的學生。解構主義與其說是一種新興的建築風格,倒不如說它是「反建築」的顛覆運動,深受 1960年代學生運動、以至新左派觀念的影響;其理念是通過狂亂、非理性的手法,質疑並抗衡現代建築的美學傳統和權威,及其所代表城市空間生產的理性秩序。更加確切地說,解構主義借助顛覆建築風格,挑戰我們的地產霸權。
當然,理想是一回事,現實卻又是另一回事。解構主義作為一種紅極一時的建築運動,作品正如毒瘤般在全球各地蔓衍;與其說這是在對城市統治權威進行挑戰,倒不如說是經歷了左翼思潮洗禮的建築師,既然難以在本質上動搖地產霸權,窮極無聊,便通過工作崗位上的優勢,想出鬼主義來嘲弄和自嘲一番,給空間生產開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而已。解構主義作為一種反抗運動,具有強烈的無政府主義色彩,只追求抽象和象徵層面的呈現,並不真正關注人與建築的關係,更具有強烈的精英主義傾向,沒有回應空間權利的問題,也難怪最終反而成為城市決策者的寵兒。
當蓋瑞的畢爾包古根漢博物館,於1997年落成並成為舉世注目的建築,通過一座地標式建築作為城市品牌,帶動整個城市更生和經濟發展,已成為全球所有城市決策者趨之若鶩的捷徑。那些原用作挑戰城市統治權威的設計,在後工業-後福特主義和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歷史脈絡中,最後被挪用和收編成資本累積的工具──當北京中央電視台採納庫哈斯「大褲袴」的設計,又可曾想過其背後的抗爭意味?科士打驚為天人的天幕設計,完全具備古根漢博物館視覺震撼的效果;當這個方案因過分浮誇而被推翻後,新的概念方案便皆變得含蓄和低調──惟獨是庫哈斯仍是相對出位地,留下一條弧型吊橋的尾巴,但這倒變成了一種經過精心計算的妥協,早已失去解構主義原來的前衞性。香港欲將西九文化區打造成城市品牌,以媲美畢爾包古根漢博物館,結果卻帶來了平庸保守的「城市中的公園」;當香港急欲樹立後工業-後福特主義的都會形象,換來的卻是工業-福特主義僵化及機械式的象徵,體現出一種奇異的時空倒置、神經錯亂的美學精神。對一個長期停滯不前的城市來說,未來工整刻板的西九文化區,實難想像能成為都會更生的活力標誌,倒更像是香港衰敗的墓誌銘。唯一有可能令西九文化區重生的,大概不會是高高在上的精英專家們,而是通過能以集體智慧再造西九的普羅大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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