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之:中国学术天空又坍塌了一角——痛悼邓正来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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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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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离你很近,在精神上却很遥远,乃至于相互很难看见;有人离你很远,却始终占据着你的精神世界,是你须臾不可相离的朋友,你凭借着他感知迥异于现实世界的那个理性殿堂。对于我来说,邓正来教授属于后者。
  惊闻邓正来教授2013年1月24日上午6时50分因胃癌在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逝世,不胜唏嘘。他只活了56岁,再有一个月他就进入57岁了,然而他没有等到,就急匆匆地走了。对于我们这些经常仰望星空的人来说,一颗星的陨落往往意味着整个世界发生了改变,从此以后,我们再也看不到那颗熠熠闪耀的大星了,尽管还会不断出现新的星体,但是邓正来所占据的空间和位置,是别的任何星都无法替代的,那里将永远留下一个巨大的空缺了。
  我是一个作家,我的主业是长篇小说。上个世界九十年代,在李慎之先生的招引下,我从狭小的文学领域探出头来,眼前才豁然开朗,看到一个璀璨的思想世界,从此以后,我的读书兴趣和范围、精神兴奋点以及笔底下涌出来的文字,都发生了转移和延伸,在写作长篇小说之余,积累了二百多万字被我称之为思想随笔的作品。作为一个无意间闯入学术领域的我来说,我总有一种目不暇接之感,觉得自己有很大的贫乏和欠缺,觉得要读的书很多很多。在这十余年间,我追随经典大师的作品,领略了哲学、政治学、社会学的堂奥,我也在国内当代学者的思想原野上徜徉,从那里呼吸沁人心脾的芳香,感受用思想活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在这些学者中,邓正来教授始终一直是我努力追随的,甚至可以说,没有邓正来教授,就没有我对眼前这个世界的见解,即使有也一定是不完整的。
  我对于国内当代学者极为敬重,除了源于学术意义之外,还源于一种更重要的政治伦理意义,那就是:我知道在这样一个戒备思想流动的世界,所有这些以良知和责任立身的人,活得都不容易,甚至可以说,很多人都活得很艰难。
  邓正来教授是1978年考到四川外国语学院的,毕业以后,他又考取了西南政法大学法学研究生。1985年,研究生还没有毕业,邓正来就决定脱离体制,以漂泊者的身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将没有收入、没有住房,只能靠稿费和在外语学习班教授外语赚来的钱维持生计,他甚至背着书包睡过同学的办公室和地铁……他是地地道道的“北漂”。
  我们当然可以说,古今中外所有杰出人物都经历过磨难,但是从被主流社会(体制)排斥、陷入生活困顿的角度来说,中国知识界精英的尴尬处境,是绝无仅有的。这里涉及的绝不单纯是物质生活的问题,当一个人被社会抛到外边的时候,他的灵魂首先会感受到被切割的剧痛,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少数意志特别坚强的人才能够坚持下来。邓正来教授坚持了下来,后来的生存境况也有了很大改变,重新进入了体制,凭借着他的天分和努力,获得了本应当属于他的生活位置和学术位置。
  邓正来教授是以翻译国外学术著作开始他的学术生涯的,在这些翻译作品中,我们可以读到哈耶克的《自由秩序原理》(三联书店,1997年版)、《法律、立法与自由》三卷本,邓正来主译(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0年版)、《哈耶克论文集》邓正来选编和翻译(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三联书店,2002年版);还可以读到博登海默的《法理学:法律哲学与法律方法》(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西方法律哲学文选》邓正来编选和翻译(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
  而他的个人学术著作也是琳琅满目,我们可以读到《自由与秩序:哈耶克社会理论的研究》(江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哈耶克法律哲学的研究》(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规则·秩序·无知:关于哈耶克自由主义的研究》(三联书店,2004年版);《中国法学向何处去》(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学术与自主:中国社会科学研究》(邓正来学术作品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国家与社会:中国市民社会研究》(邓正来学术作品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谁之全球化?何种法哲学?》(商务印书馆,2009年)。
  我之所以罗列这些书目,是想描述这样一种状况:如果人是在理性范畴以思想的形式存在的话,邓正来教授毫无疑问是一个离我最近的人,因为他的这些思想作品很早就进入了我的书房,站立在我的书柜里,躺在我的床头柜上,它们伴随着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孤寂而又无限丰沛的夜晚,当我沮丧或者绝望的时候,是这些思想作品提醒我说:“即使单纯是为了思想活着,也是值得的,你有理由留恋这个世界。”
  人总是生活在错觉之中,我总感觉有一天我会与邓正来教授有一次交谈,我总感觉他能够知晓我写下的文字,我总感觉他会永远陪伴着我,只要我的生命没有终止,他就会作为我的朋友与我共在……我完全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突然离我而去,我已经习惯了的那些活生生的存在,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存在有一天会突然失去生命,成为一种冷冰冰的客观物质,我完全没有想到。
  这种悲痛,只有20年前(1992年11月17日)路遥去世才能够与之相比,那时候,我作为路遥的同学和挚友,几乎被悲痛击倒,那种悲痛源于对一个与你朝夕相处的人的突然离去所造成的巨大情感空缺;邓正来教授去世所造成的悲痛,却源于一个构建了你的灵魂世界的人的远行所造成的精神悲凉–中国正需要你这样的人,你为什么就走了呢?
  所幸的是,他把最宝贵的精神遗产留给了我们,我们还能够通过它们感受到他的永在。是的,他是永在的。祖国不会忘记任何一个曾经为她忧虑、为她悲伤,为她幸福做出过努力的人,我们也绝不会忘记任何一个曾经让我们的灵魂走向健全和完满的人,我们不会忘记的。
  邓正来教授,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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