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擅长使用巧妙的比喻:辛辣,有时很粗俗,通常都令人难以预料。相较于把女人的乳房比喻成“成熟的芒果”几乎已经成了俗套,描述乳头“优雅地翘了起来,宛如刺猬之类的小兽噘起了秀丽的嘴巴”,就很引人入胜了。下火车的旅客就像“屎壳郎滚着宝贵的粪球”。肥腻的猪肉在一个人的胃里“像一窝快生下来的猪崽子一样翻腾”。

莫言将极为精彩的文学想象与农民精神结合起来,这为他的小说赋予了非常特殊的气质。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的翻译极好地把握住了这种氛围。变成英文后读起来非常流畅,中文里特殊的地方并没有损失掉,但这里的中文绝非传统的古典中文,莫言的语言不是普通话,甚至也不是城市化的语言。他的小说中保留了来自山东农村土地的特质,他就是在那里的农家长大成人。

Yuko Shimizu

Yan Bo/European Pressphoto Agency

莫言

《檀香刑》与《四十一炮》和他的大部分小说一样发生在农村,和他的家乡高密县很相似。关于《檀香刑》,他曾写道,与世故老练的读者相比,“也许,这部小说更适合在广场上由一个嗓音嘶哑的人来高声朗诵,在他的周围围绕着听众。”事实上,这部小说巧妙地使用了一种叫做“猫腔”的地方民间戏剧风格,它现在几乎已经失传。书中主要人物之一就是一个戏曲演员。猫腔的节奏、语言和叙事技巧天衣无缝地交织在全书之中,只有讲故事的大师才能做到这一点。“讲故事的艺术”确实是这两部小说的主题。

《四十一炮》的叙事者罗小通是一个有着恐怖成长经历的年轻男人,进入了道德败坏、弱肉强食的成人世界。莫言在后记中解释,罗是君特·格拉斯(Günter Grass)的《铁皮鼓》(Tin Drum)中那个心理年龄不断成熟,身体却停止生长的小奥斯卡的反面。罗有成长的身体和孩子般的心智。他是那种聪明的傻瓜,中国版的好兵帅克,这样的人物经常出现在莫言的小说里。当罗望着父亲的情妇“野骡子姑姑”时,他感觉“自己仿佛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然而“我心中一阵阵的激动和双腿间的东西不时地昂头告诉我:你已经不是那个孩子了”。罗通过观察成年人,认识到性爱会把人们引向非常黑暗的地方。所以他宁愿保持某种程度上的天真无知。但是,正如经常发生的那样,在一个道德败坏的世界中,成长的痛苦变得令人无法忍受,天真在极度暴力的行为中土崩瓦解。“炮”有两种意思:一种是罗用来把成人世界炸成碎片的日本军队迫击炮;此外也有吹牛,讲故事的意思,在北京俗语中甚至有性的含义。

罗把自己童年的奇异故事讲给一个居住在衰败寺庙里的和尚听,这座庙是用来祭祀好色的马通神的。贪婪、淫荡、滥用权力,这便是罗眼中世界的主要特点。全书中最贪婪、最好色也最有权力的人物是他的恩主,一个名叫老兰的男人,此人是地主的后代,和罗的母亲睡过觉。他利用人性的贪婪,垄断了这个以屠宰动物为业的村庄中的肉类加工行业。

在这个饕餮肉食的奇幻世界里,甚至有肉神庙和肉食节。对肉食的贪婪并不会受到谴责(对性欲的贪婪也不会);这是曾经长久忍饥挨饿的人的自然反应,是紧随饥荒历史而来的怪诞放纵——莫言出生之后没几年,毛主席可怕的大跃进便给中国农村人口带来了饥馑。

罗是一个肉食者,对于老兰的企业来说是非常有用的资产。他对食物的胃口无穷无尽,是食肉比赛的冠军。罗热爱肉食,肉食也爱他,甚至到了对他说话的程度。他是中国最棒的食肉艺术家。食色与权力在罗奇幻的故事中紧密相连,在莫言的所有小说中都是如此,也包括《红高粱》,它曾被张艺谋改编为广受赞誉的电影。《檀香刑》也是如此,我认为它比《四十一炮》更加精彩。

放纵食欲与性欲是主张个人自由的一种方式。令一门艺术变得完美则是另一回事,甚至连食肉这样的艺术也是如此。《檀香刑》中的两个艺术家是戏曲演员孙丙和他的行刑者赵甲,赵甲的儿子娶了孙丙的女儿。赵是他这个行业内的大师,擅长用一千刀将人慢慢凌迟致死的天才,是用檀香刑将人处死的伟大艺术家,这种檀香刑可以让受刑者被钉在檀香木桩上活5天后才死。

孙丙被判处以这种痛苦的方式处死,因为他在1901年参加了摧枯拉朽的义和拳运动,袭击了德国士兵。孙丙是一个有英雄气概的地方爱国者,他憎恨那些傲慢的外国人,他们在他的家乡趾高气扬,他们修建的铁路会永远破坏这里的生活方式。和许多农民起义的故事一样,莫言对义和拳与外国鬼子作战的重新描述是反现代的。对传统的忠诚是莫言农民气质的一部分,但是对于过去,他并不多愁善感。

猫腔在小说中象征着中国传统,但是这种“欧洲人无法想象”的酷刑艺术也同样是中国传统。用《檀香刑》中一个叙事者的话来说,中国的死刑就像舞台表演一样“由刽子手与他的犯人共同出演”。在小说末尾,孙丙唱起了自己最后一段花腔,把口水吐在木桩上,这两种戏剧相遇了。追随他的演员们在刑场上演了一出戏,以此向他们的大师致敬,反抗德国士兵与汉奸。剧团被外国人的子弹毁灭了,孙丙死了,一个有同情心的中国官员不忍再看到他受苦,一刀捅在他的胸口上杀死了他。全书最后一句话是:“戏……演完了……”

总之,没有艺术、神话、故事和想象力,生活就不值得生活。而这带我们进入了莫言的政治世界。他一直因没有在政治上更加直言不讳而受到广泛的品评。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称他为“一个体制下的懦夫”。而同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赫塔·穆勒(Herta Müller)则说,授奖给莫言是“一场灾难”。

莫言当然不是持不同政见者,甚至也可以被指责为懦弱。他本可以使用自己的特权,更强硬地为刘晓波说话——刘是一位勇敢的文学评论家,2010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后就因为在中国宣扬民主而被监禁。此外莫言在斯德哥尔摩为审查制度辩护,这对于一个如此重视讲故事的自由的作家来说显得很奇怪,更不必说是一种懦弱的行为。

事实上,他拒绝发言几乎成了一种原则。他说过,自己的笔名“莫言”意思就是“别说话”。起这个笔名是因为父母警告他说太多可能会惹麻烦。他在《四十一炮》的后记中写道:“我向来以没有思想为荣,尤其是在写小说的时候。”

莫言确实有一些强烈的观点。他犀利讽刺的对象很明确:现代中国粗俗的拜金主义、贪污腐败的政府官员、滥用政治权利、与外国侵略者勾结的中国人那种卑劣的机会主义。但是这些都是相对轻松的目标。党的领导人一直都在公开指责腐败和拜金主义。共产党宣传中也有这样一个原则:只有党能抵抗外国侵略者。

也许莫言真的和现在的共产党体制很合拍。也许他只是想平安无事而已。但他小说中的政治观点也是他农民气质的反映。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所有的政治都只限于本土,特别是在地域辽阔的中国就更是如此。天高皇帝远。国家大事不是农民关心的问题。桌上的食物、土地的丰饶、性爱与远离灾祸才是最重要的事,如果有必要,可以对掌权者让步,管他们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这种狭隘的观点有它的优势。莫言把视野集中在人类的欲望之上,也包括那些最黑暗的欲望,这样便可以比政治评论更加深刻。和他所赞美的那些流浪艺人、弄臣以及在广场上讲故事的人们一样,莫言也可以为他的国家描绘一幅准确得令人惊讶的印象画。虽然很扭曲,但也极度真实。在这个意义上,他的作品和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Mikhail Bulgakov)与捷克大师博胡米尔·赫拉巴尔(Bohumil Hrabal)一样,属于极权社会中极为重要的幻想主义传统。

要求莫言也成为持不同政见者,用一句荷兰谚语来说无异于“想从青蛙身上拔毛”,而且也是不公平的。评判一个小说家的标准应当是其文学价值,而不是他或她的政见,但诺贝尔委员会并没有一直坚持这个原则。这一次,我想他们是遵循了这个标准。如果莫言能更加勇敢一点当然很好,但他为我们贡献了一些优秀的故事,这也就够了。

本文由自动聚合程序取自网络,内容和观点不代表数字时代立场

墙外新闻实时更新 欢迎订阅数字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