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人物》杂志2013年1月刊       |韩福东 

 

如果没有这个共识,你就

既不是左派

也不是右派

 

客厅即书房,四壁全被书柜包围,地上还见缝插针堆着书。秦晖先生喜欢沉浸在自己的阅读与研究中,用社科工具去认识和解释这个世界。东欧转型是他长期关注的重点,但他最终的关怀在中国,就如同他的专业原本在历史,但却以对现代中国的剖析而闻名。他涉猎的范围很广,但总能在各个领域形成自己独特的判断,令学界同仁刮目相看。

《十年沧桑:东欧诸国的经济社会转轨与思想变迁》是他与妻子、中国政法大学教授金雁2004年合作的作品,2012年修订后再版。在8年的时间内,他对东欧转型某些具体问题的理解会有不同,但并无方向性改变。他和金雁,也常常就相关问题进行讨论,观点不尽相同。

人物PORTRAIT  P  

秦晖  Q

    P:在你和金雁合著的《十年沧桑:东欧诸国的经济社会转轨与思想变迁》一书中,提到金雁同情欧洲左派,而你一贯给人自由主义者的印象,你个人怎样看东欧的左派和右派?

    Q:我和金雁没有根本性的分歧,我也同情欧洲左派。

    金雁所说的左派指的就是东欧语境中的左派,就是从前共产党人演变过来的社会民主党人。因为和共产党有一定的渊源,社会民主党在今天的东欧被叫成左派,但在很多具体的问题上,它其实比东欧的右派更自由主义。我们书中也提到这个问题,比如说在私有化、安全融入所谓的欧盟、“向西看”??这些问题上,它都比所谓的右派更激进。东欧现在的右派就是民族主义者,非常强调本民族的利益,不太同意加入欧元区,而且所谓的右派和教会又有更深的关系,往往强调的都是欧洲传统社会的那些价值,比如说要对宗教有责任、对家庭有责任、反对同性恋等。

    东欧现在的右派不是那么自由,他们在私有化过程中基于民族主义的立场,比左派更强调国家对经济某种程度把握的必要性。反而东欧的左派是国际主义者,在历史上就不是民族主义者,他们站在全球的立场上看问题,不会把自己的民族看得多么特别,以前觉得大家都应该搞社会主义,现在都应该搞资本主义。所以波兰当时比较倾右派的老百姓有一句话:过去是东边来了坦克,现在是西边来了Bank(银行)。东边的坦克和西边的Bank他们都不喜欢,是一个保守主义立场。相比之下,东欧很多社会党不拒绝西方的Bank,就像当年他们不拒绝东方的坦克一样。

    东欧的左派之所以基于这样的立场,本身和东欧的语境与我们不一样有关。比方说,我们都知道马克思是左派,但是在19世纪的语境下,他比我们很多自由派更自由。我们都说美国人太自由,能随便持枪,不断地有枪击案。老百姓都有持枪权,即使在欧洲也不是太被允许的,我也认为老百姓都有枪在中国是不能实行的。但在欧洲,1819世纪都是传统的左派——尤其是马克思,最欣赏美国这一点。

    马克思、恩格斯讲过一句名言,大意是:假如都像美国一样,每个家庭有一杆步枪和50发子弹,哪个政府敢侵犯政治自由?实际上马克思讲的所谓废除常备军,用全民武装取代,指的就是这个事。从法国大革命以来,欧洲激进的左派都认为常备军是不好的,是为了维护统治者的利益。他们的理想是回到希腊罗马那个时代,实行公民兵制度,公民都有武器,没有军队,碰到什么事,国家一号召,这些公民就起来保卫国家。他们的理想就是这个东西啊。

    后来国家中实行这一套的,是瑞士,真的就没有常备军,但是每个老百姓都有枪。美国以前也没什么常备军,只有少数监视印第安人的士兵。在美西战争就是这样的,传统抗英也都是靠民兵的。这个就最适合左派的理想了。我们今天说,那不都是极右的观点、不都是极端的自由主义吗?可是当时马克思就是这样啊。今天的左派主张高税收高福利,那时候马克思骂高税收骂得要死。

 有自由前的自由主义和自由后的自由主义

    P:你说东欧的左派比右派更自由主义,你怎么定义自由主义?

    Q:自由主义有自由前的自由主义和自由后的自由主义。讲简单一点,在人民公社时代,主张社员有退社的权利,就是自由主义者。至于他自己是不是认为退社比合作化好,这完全是另一个问题,关键是老百姓要有这个选择的自由。即使我愿意入社,我也应该主张不强迫农民。他们如果不想入,就可以退,这就是所谓自由的立场。也就是说,在不准人们选择的时候,主张有选择的权利,那就是自由主义。在这个时候的自由主义者,是一个比较广义的概念。

    这种自由主义是很容易认证的,它比不允许人们选择的那些人有道义的优势,双方不需要在智力上较量。道理很简单,如果我是一个强制性的社会主义者,我认为必须要搞公有制,不需搞私有制,那我必须要详详细细地认证公有制如何好,私有制如何不好。但自由主义不用做这种认证,因为它并没有说不能搞公有制,只是说不能剥夺别人的私有制。别人爱搞公有私有那是人家的自由。你说公有制有多大的优势,这对我来讲是构不成反驳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说不能公有。我也不用详细证明私有一定比公有好,对于我来讲,有一个私有成功的例子,我就有足够的根据强调这个选择了。我跟你的区别首先是你要强制,我不要,在这种自由前的前提下的自由,没有具体的左右分别。也就是说,你可以欣赏公有制,我可以欣赏私有制,但是在反对强制这一点上,你我都是自由主义者。这是自由主义的第一层含义。

    第二层含义是,我们都有了自由以后,进行争论,就有了很多智力上的较量。你说是合在一起好,大生产有什么样的优越性,我觉得是单干好,有各种各样的好处,因为两种选择不同,就要有详细的论证。而且在这个时候面对的问题比较复杂,因为每一种选择都可能有好有坏。你说公有制好,公有制也有办得很糟糕的,我说私有制好,私有制也有办得很糟糕的,我们就要仔细去分析为什么会这样。在什么情况下,公有制可能是不错的,在什么情况下,归大堆可能是不好的。

    但是,这都是以后的事。对于中国来讲,到目前为止,我们面临的都是老百姓的选择权太少的问题。农村改革第一步,农民有了经营自主权—没有所有权的经营自主权,仍然没有产权的选择,我们不承认农民有土地私有权。其他方面也是一样,中国还是一个扩大自由的过程,也就是说,面临的是肯不肯让人们选择的问题。如果我们现在都有选择权了,那国有经济需要保留多大的份额,是百分之百的私有化,还是私有化百分之八十就行了,那当然就会是另外一个问题。

    东欧的自由也是逐渐获得的,所以还是面临如下的问题:没有了来自苏联的约束,那我们需不需要一些基于我们民族、国家和教会的约束呢?匈牙利前两年闹得沸沸扬扬,欧盟都提出抗议,就是因为匈牙利的一些右派,保守得太过分,甚至提出任何媒体不能宣传与基督教相违背的价值,有点中世纪的色彩了。在匈牙利修改宪法问题上,整个欧洲都支持匈牙利左派,支持社会党,因为社会党抵制这个东西。

 中国现在没什么左派

    P:那你怎么看中国的左派和右派?

    Q:如果按照严格的左派定义的话,中国现在没什么左派的,要说的话,我算一个,他们都不算的,他们都是极右派。左派价值一直就最强调普世价值,在中国,普世价值是所谓右派的概念——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能说我们根本没有左派了。马克思主义就是从普世价值开始的,没有普世价值哪里来的马克思主义?世界上没有哪种主义比马克思主义更强调“全人类”、“普遍真理”、“英特纳雄耐尔”、“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工人没有祖国”的了。

    对经典的马克思主义者来讲,不可能没有普世价值,只有什么是普世价值的问题。也许你跟他讲的那些普世价值,他不认同,他认为他讲的那些价值才是。但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不会说没有普世价值这种东西,也不会说这些东西只是西方的东西。因为马克思主义从来没有东方、西方这种概念,本来就是国际主义,而非民族主义的。

    P:对于中国当下的普世价值争议,你怎么看?

    Q:我当然认为有普世价值,其实自由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都是承认普世价值的,但是对普世价值的理解不太一样。

    自由主义者可不是右派呀,在19世纪的欧洲政治谱系中,自由主义应该是中派,社会主义是左派,右派主要指的是大陆的保守主义(不是英国的保守主义)。那个时候的左派、右派都要求议会民主,都要求市场经济。包括当年的巴黎公社都是要争取民主、反对专制的。

    马克思以批判市场经济起家,所谓市场经济就是资本主义。但是我们应该知道,马克思那个时候虽然批判资本主义,但他从来不认为国家管制会比市场经济进步。国家自由放任他是骂的,国家垄断国家干预他骂得更厉害。在那个时代,西方经济学传统中主张国家管制和干预的思想,在马克思看来,都比主张自由放任更落后、更保守,或者更反动,毫无疑问,市场经济比国家管制好。或者说更简单一点,自由市场再怎么不行,那还是近代的制度,是社会主义赖以发育的一个土壤,所以说没有这个东西就不会有社会主义。  

  中国现在缺的是西方的左派和右派都赞成的价值

    P:你说中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左派,这也是你提出“共同底线”的背景支持吧?“共同底线”的提法也招致了一些批评。

    Q:所谓的共同底线,不是什么超越左与右。现在人喜欢讲超越左与右,在左派与右派的诉求基本都实现了以后,为因应两种诉求之间的一些矛盾,想在这之上搞更好的东西,这叫做超越左与右。可是我们现在讲的是,西方无论左派右派都要争取的价值,在我们这里恰恰没有实现。这些价值在他们那里是没有争议的。中国现在缺的就是他们的左派和右派都赞成的价值,中国现在要反对的是他们左派和右派都反对的价值。

    比方说,在法国2007年总统大选的时候,有一个类似法西斯样的人,提出一些反移民和极端民族主义的观点,结果法国左、右派都抨击他,保卫共和联盟,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就是有底线的。这个底线不是双方的妥协。这不是中派路线。法国的历史上是有左右派联合政府的,那是要搞中派路线的,你左也不能那么左,右也不能那么右,互相妥协了。但2007年大选那个时候,并没有意向要搞联合政府,他们还是你搞你的,我搞我的,也没什么妥协,但是左右派都有共同的底线。

    按照我的看法,如果想推动中国的进步,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左派和右派都承认、都支持这个东西。很多人没有看过我写的这些东西,他一看关于“共同”、“底线”这些东西,就要提出一些指责。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讲的什么。有些朋友写过批评“共同底线”的文章,用另外一个词,叫“重叠共识”。什么叫重叠共识?实际上,重叠共识,就是左派右派共同认同的价值吧。在我看就是底线共同嘛,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比如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这可以成为底线共识,并不需要我和你有共同的观点。再比如说,你可以认为大家合在一起生产好,我认为单干好,但是有一条,就是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这是不是应该成为共识?这当然也是底线共识了。如果没有这个共识,说实在的,你就既不是左派也不是右派了——这里指的是文明社会语境下讲的左派右派,不是希特勒式的右派,或者斯大林式的左派,极权主义者或者专制主义者。

    P:但是一些自由主义者对你的“底线共识”批评得也比较厉害。

    Q:这里就涉及什么是自由主义的问题。我刚才已经讲了,在我们的语境下,所谓的自由主义者就是要维护每个人的选择自由,至于他们选择什么是无所谓的。但是现在我们的一些自由主义者,就是不能选择所谓的“公有制”什么的,这些他们都要排除在选择之外。也许我们在有了选择权以后,这是有意义的。但现在讲这话,我觉得没什么意义。他们说我不够自由,也是有的,比如说,旗帜鲜明的表态:“就是必须单干,决不能合在一起”,我觉得连美国也没有这么做。美国是一个私有制的国家,不搞强制公有制,但从来不禁止公有制。

 

    如果按照严格的左派定义的话,中国现在没什么左派的,要说的话,我算一个,他们都不算的,他们都是极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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