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新疆的大地上

贺卫方

原载《南方周末》2013年6月27日“写作”版

行走在新疆的大地上
 


那些没有亲历也缺少了解的人们,听到“丝绸之路”这个词,大抵会产生一种美好曼妙的想象,以为那道路也如同丝绸一样温柔平滑。但是,亲历者才会知道,这条横贯亚欧大陆的商路是多么艰难险阻,惊心动魄。茫茫大漠、崇山峻岭、狂风暴雪、危崖深渊都形成了对生命极限的挑战,更不必说还有劫匪出没。罗马那边,帝国皇帝提庇留(
Tiberius Claudius Nero)和同时代的大作家普林尼看到罗马妇女穿着来自遥远东方的这种神秘衣料,都忧心忡忡,认定这种几乎透明的服饰让人心堕落。提庇留甚至为此发布禁令,普林尼还谴责这种贸易会榨空罗马的财富。当然,这种衣料所以如此昂贵,运输线漫长是原因,更缘于那背后的生命代价。贵妇们光彩照人的绸衣背后是山间险路上的累累白骨。

 


交通工具的改善在这里进程极度迟缓。直到
20世纪早期,从西边和南部进入新疆的道路仍然保持着两千年如一日的艰苦和危险。今天读斯文·赫定、斯坦因、勒柯克以及橘瑞超等探险家的文字,我们还是可以有亲临其境一般的感受。1929年,后来成为瑞典著名突厥学专家和外交家的贡纳尔·雅林远赴喀什考察维吾尔语言,他经苏联的欧亚铁路到达塔什干,火车的终点站是奥什,那里是现代交通与中世纪旅行的分界线。他们改乘马匹和骆驼,开始翻越天山与帕米尔高原交汇处的铁列克达坂。为了两周内赶到喀什,他们每天都要在马背上骑行10个多小时。开始时风光秀丽,心旷神怡,但是随着地势的升高,人变得越来越难受,甚至马匹也因为高山病而裹足不前,任凭鞭抽人拽,就是不动,这时只见——

 

驼队头头从一匹马走到另一匹马,抽出他的刀子切入马的鼻中部,马流了血,就感到轻松了。接着驼队又开始沿着马血染红的小道继续向前攀行。而我们因高山反应受了不少罪,也自动地用这种方法治疗起来,我们的鼻子开始流血了。(雅林:《重返喀什噶尔》,崔延虎、郭颖杰译,新疆人民出版社1999,页51-2

 


最可怕的也许不是这种生理折磨,而是心理上的恐惧。雅林写到,驮着他的马走在一边是陡峭石壁、一边是万丈深渊的狭窄山道上,他根本不敢把眼睛往悬崖下边看。令人气恼的是,那马仿佛故意跟人作对,你本来已经惊恐万状、魂不附体了,它却偏要沿着小道外侧行走,心理脆弱者一个眩晕就会栽下去。原来,那些马也经常驮负物品,当两边是箱包之类货物时,马为了避免货物与山崖的石壁碰撞摩擦,就会沿外侧行走。这可怜的牲畜,哪里知道脊背上换成了人,就无需在内侧让出那么大的空隙啊。

行走在新疆的大地上
雅林(Gunnar
Jarring)
 


我们多么幸运,生活在一个有喷气式飞机和越野车的时代。新疆是我国各省自治区中支线航班最多的一个。公路方面,从乌鲁木齐到霍尔果斯口岸,已经有了高速公路。南疆的道路大多修得很好,甚至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也修建了两条贯通南北的沙漠公路。
20105月初,苏军就开上起亚越野车,带丛日云教授夫妇和我,第一天从石河子到库尔勒,第二天自库尔勒经尉犁到罗布人村庄(一个名不副实的景点),当天赶到若羌县城。第三天参观米兰遗址,之后一路奔驰,进入罗布泊,折回后又进入阿尔金山深处,夜宿若羌。再一日沿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西行,过且末到民丰。第五天挥师北上,沿沙漠公路直达轮台,东行回到库尔勒。第五天看博斯腾湖,吃烤鱼,当天夜晚赶回石河子。里程表显示,五天时间,行程近八千里。当年玄奘西天取经,如果有这样的交通条件,恐怕连妖怪都追不上了。

 


不过,现代运输工具也有其特别的危险处,那就是一旦发生事故,后果往往要比中世纪严重得多。另外,新疆的路也某种内地不常见的弊端。最大的问题是,地广人稀,许多路是在图纸上用尺子画出来的,经常是直直的百公里,加上不少地方,两侧风景缺少变化,时间一长,司机格外容易犯困打盹。两年的时间里,在高速公路上,我看到大卡车翻在路旁的情况不下五六次。在新疆,小轿车高速公路的速度限制是
120公里,南疆一级公路许多地方限速是有如爬行的60公里,比内地苛刻许多,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事故不总是因为路直,有时问题出在车本身。
2010816日,石河子大学政法学院组织了一个小型研讨会,题目是“国际法在近代中国的引入”。热心学术出版的荷兰威科集团(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提供资助,与会者是近30位来自全国不同大学的国际法和法律史专家。会议结束,第二天,我们租了一辆海格大巴到喀纳斯一游。上午出发,过克拉玛依,沿217国道北行。又是那种直直的路,离布尔津县城还有50公里的地方,大巴行驶在一条缓缓升起的坡路上。下午五时许,已经到坡路最高处的汽车突然传出一声异常的响动,车立即停下了,紧接着却开始向后倒退。我坐在司机身后第一排,听到司机说了一句:“传动轴断了。”马上他又喊上了一声:“糟糕,车闸没了!”看着两侧风景在快速往前走,车上的31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后来知道,这是传动轴断了之后把刹车的油管打断,于是既无动力,也没有了刹车,车只好顺坡而下了。

 


“赶快跳下去,找石头把车掩住!”司机喊着,旁边的副驾驶立即从开着的车门跳了出去,接着又跳下去两个人。不过,等他们找到石头,车早已疾驰远去了。回想起来,这真是一个最笨的主意。

 


车倒退的速度越来越快。司机把头伸出窗外,边往后看路边控制方向,大家也只能指望安全地退到坡路结束的地方,车最后停下来。但是,那下坡太长了,车在加速度后退的过程中,还要躲避从后边上行的车辆。我在司机的后面,也只好大声跟他说:“不要慌,不要慌!”但是,当后退的车速已经超过
70迈,司机已经无法控制。说时迟,那时快,刹那间,车子就冲下了路基,经过两道45度坡,三百多米之后,车停下了!

 


我回头望去,车里已经混乱不堪。巨大的冲力把好几排椅子下面的固定螺丝都折断了,椅背撞击到后排乘客的前胸,导致几位肋骨或胳膊骨折。一个孩子从父亲的怀里飞了出去,幸运的是,落到了两排之前她母亲的怀里。最严重的是另一位母亲,因为孩子在前排,她在车冲下路基的时候,本能地起来要去保护孩子,那个时刻岂容她移步,连续冲击之下,她倒了下去。我费力走到她旁边,只听她呻吟着:“贺老师,我要死了。”送到医院诊断,她的脊椎骨两处骨折。

 


那天的一件幸事是,北京大学附属人民医院的骨科主任与石河子大学附属医院的骨科专家正巧在布尔津。得到消息,他们第一时间赶到布尔津医院,让伤者得到了最权威的诊断。更大的幸事是,我们的车没有翻,没有撞,没人有生命危险。最该谢天谢地的是,假如我们的车推迟一个小时再出事,那时我们就到了盘山路上。一边是陡峭的山崖,一边是看不见底的深渊……

 


我们都感谢生命之神的眷顾。车上的人们成了生死之交,每次再相聚,都会激动地议论起那次会议,那次事故,那次大难不死。那些因伤没有看到喀纳斯的朋友还不依不饶地商量,何时再走那条路。

 

行走在新疆的大地上 


【图】冲下公路的汽车

http://www.infzm.com/content/91836

本文由自动聚合程序取自网络,内容和观点不代表数字时代立场

墙外新闻实时更新 欢迎订阅数字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