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是一种“社会传染病”
徐贲
前不久,瑞典乌普萨拉大学科学家发表的一项研究结果显示,人们对一场表演鼓掌欢呼的程度并不取决于表演的水平,而更多地取决于观众间的相互影响。欢呼往往是传染性的,几个人开始鼓掌欢呼,便会在人群中扩散开来,而一两个人停止鼓掌,则又会导致大家都停下来。即便是对于质量相同的表演,鼓掌欢呼的时间也会长短不一,差别很大,这完全取决于人群的压力。当
“鼓掌的压力来自于整个房间里的掌声,而不是坐在你身旁的个人的行为”时,鼓掌欢呼便成为一种具有标志意义的“社会传染病”。
鼓掌不是一种单纯的个人身体语言,而是一种集体的社会行为。这在罗马时代就已经有了充分显现。鼓掌的拉丁语是applaudere,原意为“击”和“拍”,但重点却在表示欣赏、认同、鼓励、庆祝。罗马人把多种仪式,不一定是拍手鼓掌,都叫作applaudere,它可以是用手指打响指,也可以是挥动宽袍(toga)的衣襟,后来则是挥动手巾。手巾是罗马皇帝奥瑞利安(公元270-275年在位)发给罗马市民的,就像“文革”时的“红宝书”,在重要的场合用来一起挥舞欢呼。罗马剧院里一剧终了时,主角就会喊一声“再见,鼓掌!”(Valete
et plaudite!),于是在鼓掌员(choragus)的带领下,观众便会有节奏地鼓掌。
这往往是预先安排好的,鼓掌员也是花钱雇来的。好多年前,某昆剧团到美国伯克莱献演昆剧《牡丹亭》,也是事先把一些自己人的“托”安排在剧场里的不同地方,让他们充当这样的观众鼓掌员,他们每次一开始鼓掌,美国观众就算是莫名其妙,也会照样跟着鼓掌。这与瑞典学者的研究结果完全一致。
如今,西方政治生活中常可以看到这种有人带头的仪式性鼓掌。有组织背景的政治人物登台演讲,还没开口,支持者就开始鼓掌,表示拥护和爱戴。这种鼓掌与这位政治人物在演说中要说什么完全没有关系。这种掌声当然也会在演说之后热烈地响起。哪怕演说很糟糕,了无新意,或者根本就是假大空,忠实的听众也照样会热烈鼓掌,因为这本来就是一种政治仪式。
政治礼仪的鼓掌可以在某些制度下变成恐怖统治的手段。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中说了这么一件事情,莫斯科附近的一个小城召开政治会议,当地要人们均参加会议。便衣警察像以往一样,渗入了大厅里群众之中。众多的演讲之後,进入晚会的最高潮——歌颂俄罗斯的伟大领袖斯大林。歌颂完毕。全体起立,热烈鼓掌,掌声持续了三四分钟还不停歇。人人都知道祕密警察在监视谁先停止鼓掌,于是六分钟,八分钟……掌声还在继续,老年人的心脏跳得厉害。九分钟,十分钟过去了,大家害怕起来,没人知道这情形如何结束。这时,一位坐在讲台上的造纸厂厂长鼓起了勇气,停止鼓掌,坐下。好像发生奇迹似的,宁静降落在整个大厅内:现在可以不鼓掌了,大家如从恶梦中醒了过来。一星期后,造纸厂厂主以玩忽职责的罪名被捕,判监禁十年。审判结束,法官走过他身边时,对他说:“下次当涉及斯大林时,你可要小心,不要率先停止鼓掌。”
在这种表演性的政治仪式中,人们用鼓掌表演对领袖的绝对忠诚,在它的背后则隐藏着极端的恐惧。
德国思想家恩斯特·卡西尔(Ernst
Cassirer)于希特勒在德国上台后愤然辞去汉堡大学校长职务,他曾对表演性政治仪式的功效和目的这样写道:“它们就像我们在原始社会里所看到的仪式一样固定、严厉和不可抗拒。每一个阶级、每一个性别、各个年龄,都没有自己的意志。不表演一种政治仪式,谁都不敢在大街上行走,谁都不能招呼自己的邻居或朋友。就与原始社会
一样,忽略一个规定的仪式就意味着痛苦和死亡。甚至在年幼的孩子那里,这也不能仅仅看作是一种疏忽罪,它成了反对领袖和集权国家威严的一种罪行。”
在纳粹德国,对领袖鼓掌欢呼只是众多政治仪式中的一种,高抬右臂45度,手指并拢向前的“纳粹礼”更是每个德国人见面时必须行使的仪式。卡西尔说,“这些
新仪式的效果是很明显的。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该仪式的不变的、统一的、单调的表演更能销蚀我们的全部活动力、判断力和批判的识别力,并攫走我们人的情感和个
人责任感了。”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什么人都必须参加这种表演,“他们表演着同样规定的仪式,开始用同样的方式感觉、思维和说话。他们的姿态是强烈而狂热
的,但这只是一种做作的假的生活。事实上,他们是受外力所驱动的。他们的行动就像木偶剧里的挂线木偶,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剧的绳子,以及人的整个个人生活
和社会生活的绳子,都由政治领袖们在那里牵动。”(恩斯特·卡西尔:《国家的神话》,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第345、347页)
政治仪式的鼓掌欢呼并不一定需要用手掌拍出响亮的声音,或者用嘴巴发出激动的呼叫,它也可以用其他更有创造性的方式来进行表演。例如,“中国梦”成为新的“理论建树”后,先是有报道说四川成都市成立所谓的“中国梦办公室”,接着众多媒体报道,四川省多地先后成立了“中国梦办公室”。可以设想,率先撤销“梦办”要比率先成立“梦办”需要更大的决心和勇气。有人批评说建“梦办”是一种形式主义的跟风,其实,这个跟风不只是形式主义,它根本就是一种“鼓掌病”,而它的压力则来自“整个房间里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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