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军人洪仲丘冤死一个月后，家属决定在8月4日出殡。8月3日晚上，25万名身穿白衣的群众从全台各地赶到台北马政府办公室前参加由39位普通人发起的《万人白衣凯道送仲丘》晚会，这是台湾史上由普通人发起的社会运动中规模最大的一次。电视媒体全程现场直播晚会过程，所有参与者高声合唱活动主题曲—医师吴易澄填词的《你敢有听着咱唱歌》(改编自音乐剧悲惨世界主题曲《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的场面令人动容；次日台湾所有平面媒体也在新闻头版以“八月雪”或是“25万人”为标题形容参与人数之多，配上参与群众用发光的手机照亮夜空，宛如银色十字架的空拍照片，更令读者感动。

因为由39个普通人组成的主办者“公民1985行动联盟”要求参与者穿白衣为洪仲丘送行，台湾多数媒体概括性将这次公民运动泛称为白衫军运动。相关新闻与空拍照片也登上CNN、BBC等多国新闻媒体。

不公平事件酝酿社会情绪

不少大陆民众第一个反应是迷惑，无法理解洪仲丘这个毫无背景的普通士兵意外身亡为什么会激起台湾社会这么强烈的反应。但对这几年持续关心台湾社会的人来说，这次大规模的公民运动的来龙去脉非常清楚。

台湾这几年来发生了许多让群众愤怒的不公平事件，如台北市政府强拆文林苑；苗栗县政府为了扩建工业区而直接把挖掘机开进农田去强制征收农地，甚至在农民到台北抗议而无人保护住宅时趁机强拆民房；逼得72岁老太太用喝农药自杀来抗议；彰化县政府不顾当地人民反对，圈地建造国光石化工业区；新北市为了兴建捷运而强制拆除乐生麻风病人疗养院；台东县政府为了GDP默许财团在海岸边违法建造高级酒店：士兵江国庆因刑讯逼供被迫承认自己犯下奸杀女童重罪而冤死，等了13年才恢复清白；20万人上街反对政府兴建核能电厂，马政府还是坚持要建核能电厂；马政府没有咨询民间意见就强行签署两岸服务业贸易协议，让台湾弱势产业权益受损等。这些事件的本质都是人民只能让政府与财团联手剥削却无力反抗。参加这些抗争的人数并不多，但却让台湾人民对政府的不满越来越强烈。多次民调都显示马英九的施政满意度一直停留在20%左右，只比陈水扁卸任前的18%高2%而已。但是这么低的施政满意度却无法让马英九政府改革，于是人民开始觉得马政府的傲慢与迟钝，反过来更强化了不满，这种心态变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台湾社会对马政府的普遍不满是白衫军运动成功的第一个原因。

台湾传统的社会运动模式是由政党或专业团体针对某项特定议题事先规划好后再号召群众参与抗争，近年来最有名的例子是2004年的228百万人手牵手护台湾活动，参与人数高达230万，是台湾有史以来参与人数最多的活动；2006年前民进党主席施明德发起的红衫军百万人民倒扁运动，号称参与者高达100万人；最近的一次是2013年由台湾绿色公民行动联盟等150个民间团体共同发起的309废核大游行，参与者约22万人。这种从上到下，由领袖或组织动员群众的传统模式从30多年前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都还在使用，上述的例子也证明传统模式的可行性。笔者将这种模式称为社会运动1.0版。

在互联网兴起、网民急速增加后，台湾的社会运动也因互联网影响而进化成社会运动2.0版。主要代表者是反对强拆乐生麻风病人疗养院的青年乐生联盟及反对国光石化开发案的全国青年反国光石化联盟。两个联盟的参与者都是普通的学生，因为在互联网上关心同一件事而变成网友，进而在互联网上讨论接下来该如何在现实中抗争及号召群众参加抗争。网友慢慢地与其他网友建立起平等的松散联盟关系并开始分工合作以发挥出更大的力量。这两个联盟也成功发起了多次抗争并迫使政府停止国光石化开发案及通过《汉生人权保障及补偿条例》，法案重点是政府承认过往对麻风病患的忽视与伤害，除公开道歉外并制定补偿办法。台湾社会也因此逐渐认同这种普通人也能够为了社会正义而发起抗争活动的价值观。这是白衫军运动成功的第二个原因。

以上两个原因可以解释为什么台湾社会可以瞬间爆发出强大的反对力量却无法解释为什么反对力量是选择洪仲丘案爆发，而不是在反对大埔强拆案上爆发。

台军痼疾发作

最重要的第三个原因很简单，就是感同身受的同理心。台湾地区实施征兵制度。法律规定台湾所有身体健康的成年男性都必须当兵。只是当兵期限由最早期的2年逐渐缩短为现在的一年。事实上，征兵制度与大学高考制度被视为台湾体制里唯一两种完全公平的制度。因为台湾绝大部分男性都要当兵，所以台湾绝大部分女性也一定有亲人要当兵。兵役可说是台湾社会中少数几个跨越性别、区域、宗教、党派等任何限制，所有人都必须面对的共同问题。洪仲丘案爆发后媒体指出从2000年开始到现在13年间军中死亡人数高达2088人，平均每两天半就有一个军人在服役期间过世，这个数字把所有台湾人都吓坏了。当过兵跟正在当兵的男人回想起当兵时看到听到甚至是自己接受过的体罚；将要当兵的学生跟他的父母都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或是自己的孩子会不会是下一个洪仲丘，因此台湾社会才会高度关心洪仲丘案，并提出多处质疑。

但“国防部”及“军法机关”对社会质疑的响应前后矛盾、破绽百出、例如应该24小时拍摄禁闭室的监视摄影机视频竟然遗失最关键的80分钟影像等。事件发生两周后政府仍然无法给出合理答复；让群众对政府失去信心跟耐心。所以才会有3万人穿着白衣在7月20日响应公民1985行动联盟的号召向国防部抗议并提出“还仲丘公道，给家属真相”、“严惩违法失职人员”、“确保军中人权、畅通申诉管道”等三大诉求；国防部表示会迅速秉公处理。但2周之后，除了国防部长高华柱负起政治责任请辞以外；政府还是无法给出合理的真相，再加上媒体连续紧咬着洪仲丘案不放，才会导致8月3日有25万白衣人再次涌上街头抗争并再次提出更激进的三大诉求。一、成立跨部门项目小组彻查洪案。二、成立“军事冤案调查委员会”，重新调查过去的军中冤案。三、要求军法在和平时期回归司法；废除军法独立审判权，改由法院判决。其中又以第三条诉求最重要，原本军人在服役期间是受军法管辖而不是一般法律管辖。但军法法院判决时一向从重从快且偏向领导意志，因此军中常有冤案发生。如军人审判权回归法院，将大幅度提高军人的人权保障。

马政府在8月3日晚上迫于社会压力只能完全同意三点诉求。台湾立法部门以最快速度在8月6日修正《军事审判法》部分条文。修改速度前所未见，从提出到通过只花了4天，创下台湾史上修改法律最快的纪录。

这次的白衫军运动意味着台湾人民不再满足于每四年选一次“总统”的形式民主；也不再沉醉于我的一票选总统美梦中；而是了解到“总统”当选后我们再也管不了他的残酷现实。台湾人民终于理解平常就要持续监督政府，才能确保政府不会违背竞选时的承诺并确保政府尊重民意。在此意义上，白衫军运动可说是台湾再次转型的里程碑。主办单位“公民1985行动联盟”，声明中指出：“公民是‘暗夜荒野里的荧光’。而25万人的光芒，不只照亮了这个社会，我们更在总统府前颁赠了一条专属于仲丘和整个公民社会的‘银十字勋章’。”笔者也相信，每个人的手机发出一点微弱的光，终汇成银十字勋章，照亮台湾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