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的“不和谐”音符

   在萧军的一生中,与两位历史名人有着不解之缘,一个是文人鲁迅,另一个是政治家毛泽东。文化人看文化人,没有什么隔膜,但萧军看毛泽东就不同。萧军百年诞辰前出版的《人与人间——萧军回忆录》,首次披露了萧军的延安日记,其中载有不少对毛泽东的观感。

   据笔者对该书的不完全的统计,从1941年7月18日到1945年11月9日,他曾十三次会见毛泽东。这些见面,大多是在毛的住地,有几次则是在萧军的住地。

   不过,与许多文人不同的是,从一开始,萧军要见毛的理由,就是为了揭露延安的阴暗面,控诉他本人和文化人在延安的精神抑郁,以及所遭受的伤害,意 欲向这位“小朝廷”的君主讨个公道。在1940年9月8日,首次决定见毛时,他已经“不再对这些共产党人存过高的希求”,并认识到“他们大部分是平庸的、 缺乏独立灵魂的、缺乏教养的,被中国旧社会培植太久了的较好的人”,认识到“美丽之中一定要有丑恶的东西存在;常常是美丽的花朵要从丑恶的粪土里生长出 来”。

   他原本准备与毛泽东谈过之后就离开边区,但经过张闻天的慰留,他决定,为了这个他仍信任的党,自己不应向丑恶的事物退缩,而应留下与之“斗争”!

   对于延安的“领袖崇拜”,他很早就表示了不满。在1941年2月5日的日记中,他写道:“昨日下午去马列学院参观联共党史参考资料……故意牵强附 会以及把列宁、史塔林的照片放得特别大,这使我反感。不禁想到这些政治追随者,祇有政治和政治领袖,不会再想到别人。中国也正在进行这现象,这是奴性的表 现,我反对它。……我决定,凡是政治上他们自己歌颂的人物,我就不再去描写他们,我要描写那些不被注意的人们”。

   在毛泽东的“个人崇拜”正在被推到第一个高峰时,他甚至撰文暗讽“借了同志们的血把自己伟大起来的人”。文章被送到毛泽东那里,这句话被删去了。但是毛不得不同意,应“多描写群众,少描写领袖个人”。

   萧军不仅批评了“用政治刀子随便解剖文艺作品”的现象,还批评了中共党的文艺管理方式:“党性是需要,但是行帮习气是不需要的。”“叛徒本身固然可恶,而促成一个叛徒的原因更可恶。”

   萧军说,“我用这样的话开辟了他们,从他们的脸上我看出了惊讶”。

   建议召开“延安文艺座谈会”,被毛利用

   毛泽东显然不需要这样的批评者。他曾经讽刺那些“吃着延安的小米,却骂着共产党的文人”,根本没有摆正自己和党的位置。不过,他发现萧军想要为党 的文艺工作有所作为,想要在新生政权中确立鲁迅的偶像地位的雄心,是可以加以利用的。萧军回忆录《人与人间》大概是第一次披露,所谓“延安文艺座谈会”原 本是他提议召开的。但毛泽东顺势接过了这个建议,并让萧军为他准备了文艺界的材料。而会议的结果是,毛泽东按照“革命的需要”(实际上是他自己的要求), 对延安文艺队伍从思想上进行了一次“洗礼”,为将其锻造成一支“拿笔杆子的军队”奠定了基础。最终导致的,是党对文艺的绝对统治。

   在接下来的延安整风和抢救运动中,当萧军想扮演主持公道的唐。吉呵德时,人们对他的表情已不再是“惊讶”,而是愤怒的声讨和无情的打击了……

   萧军的延安日记披露,其实,从一开始,毛泽东就看穿,王实味的问题,实际上是文化人生活单调和性情抑郁的问题,他个人所不喜欢的祇是那种小资产阶 级知识份子的“冷潮”,认为那是“心理阴暗”的表现。有鉴于此,毛泽东不得不表示他欢迎萧军式的“热骂”。至于王实味后来为什么成了“托派”?批评延安官 僚主义、宗派主义的人都成了被“抢救”对象,有些(除了萧军自己的战友外)甚至成了“特务”?对此萧军有什么思考?在披露的萧军日记中并没有反映。据萧军 的小儿子萧燕说,出版的萧军“延安日记”仅仅是原件内容的三分之一,其余的大部分已经字迹模糊,无法辨认,所以,祇能给后人留下遗憾了。

   被“小米”征服

   这一回,萧军真的卷铺盖走人了。也许是得益于他始终保持的“自由人”身份,也许是因为有了毛泽东的特批,他恐怕是在“整风”宣告结束前,唯一可以自由走动的文人了。

   1943年11月8日,萧军他携妻带女,赶着五匹牲口,冒着立冬日的雨雪,举家迁到了距离延安有一百里地的川口农村。住破窑洞,自己打柴、担水、磨面、做饭,开荒种菜、接生孩子、伺候产婆、洗尿布、借粮、讨菜……

   正是在这个荒僻的村野,萧军完成了自己“审美观”的转变:早先,他把身躯病弱但精神世界丰富的萧红,视为他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并且可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但此刻,一个美丽、端庄而成熟的文盲妇女,却成了他心目中的“圣母”。

   同时,他也目睹了所谓“解放区”的基层政权,不过是被一群“流氓”把持,而农民一天到晚一年到头辛苦劳作生产出来的粮食是如何“被一些革命的痞子 和奸细吃了”。他更亲自品尝了做一个真正农民的辛酸和暗无天日。1944年1月19日,他在日记里写道:“妻孥、革命、文学……我全要忠于他们,也全被他 们所击!”

   此前,在延安文艺界的整风中,丁玲曾向他的“独立性”发起攻击,说共产党离开他固然是损失,但损失最大的还是他自己。萧军也针锋相对地作了回驳:“好!革命离开谁一个或几个人也不会不胜利的……但我不和共产党作友人也决不会就灭亡”!

   辩论的结果,是萧军拂袖而去,丁玲却收获了嘘声。

   但是,这一回,萧军真正地感到了自己先前的豪言壮语是过于浪漫了。“不为五斗米折腰”谈何容易?事实证明,一旦脱离了毛泽东发给的“小米”,不是自己将获得解放并创造新生活,而是贫穷的生活将改造他、重塑他,直至地老天荒,自生自灭!

   他终于懂得了党对他的“苦心”。而这一回,是党赢了。

   萧军原先准备至少在农村住两年,但结果待了不到三个月,就开始“要挟”党了:党若再不给他安排工作,他将不顾党的颜面,不惜以讨饭的姿态走出边区!

   这一回,是你自愿要回来的啊!毛泽东于无声之中,就征服了这个硬汉子。他最懂得,没有延安发给的“小米”,文艺家有再大的本事,也翻不出他如来佛的手心。

   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萧军当初要求见毛,还有另一重动机,那就是“认识中国共产党的真面目,以决定我将来的态度和去留”。但他认识的结果似乎是,祇相信毛泽东一人是好 人,其他都是值得怀疑的。他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延安的一切丑恶,他与之厮杀得惊天动地、血肉模糊的“粪堆”,其实是祇有在毛泽东的容忍下,才能够存在下 去的。不然,毛泽东用什么来治这些骨子里都怀着一个自由梦的文人们呢?祇有用你们自己来治你们自己,他才能高枕无忧啊!

   当然,萧军的延安日记,是经过彭真审查的。在萧军获准回到延安以后,要求安排工作以前,党向他提出了这个自知“过分”的要求。而萧军相信,它们肯 定也被毛泽东本人读过,甚至作过抄录。因为这批日记在彭真手里放了有三个多月之久。彭真一直托病,说没有看完。对此,萧军既怀着坦然的心态,但也是不相信 的。所以,笔者相信,即使是像萧军这样坦荡、豪爽的人,他当日在落笔之时,也未必就完全没有防备之心。因为他已经明确暗示,即使是对于“自己人”,也不能 够脱下“掩心甲”。

   也许,毛泽东就是这样一件“掩心甲”吧?

   即便如此,萧军对毛泽东的认识也是在不断地进步着的。请看他在不同时期对毛泽东的评论:1941年7月18日:“你的自传是诚朴的,我看你如果不 是从事政治,倒很可能成为一个文艺作家”在谈到鲁迅先生地清苦生活,以及一些战斗的故事,他的眼睛似乎有感动的泪。这是个人性充足的人。当我提到瞿秋白、 冯雪峰等,他们(毛、任弼时、聂荣臻)似乎表情有所不同。此次谈话的结果:1、使我懂得了,他是对一些事隔阂的……2、毛的为人使我对他起了好感,诚朴、 人性纯厚、客观。对他的夫人江青,观感也转变了一些……为了吃烟过多,他的牙根大部变黑了,脸色黄的,有些浮肿,眉毛是稀薄的,眼睛常常是睡眠不足的样 子,下巴上有一个小瘤,生着几根毫毛……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棱角,眼睛也没有桀骜的光,他是中国读书人的样子。

   毛泽东在初次见面后也对萧军表示了好感,说他是“极坦白豪爽的人”。但他并没有支持萧军对延安的观点,而是让他多注意自己的问题,如此方能“安心立命”。并让他以后有事与胡乔木联系。

   在第四次见面后,萧军写下了对江青的印象:我和江青谈了一些话,觉得她并不如我所想象那样坏,是一个薄命女人像。她诉说着做母亲的苦处,自己的记忆力退化,以及文化人在延安无地位。

   在这次见面中,萧军已经察觉到毛泽东的“敏感点”:“他认为我所提出的末流作家借党撑腰的事,以及文抗的支书不应用半瓶醋的意见,是他所没想到 的。”并说了一通“真理常常在党外”、“党要受群众压迫,我就爱那封建传统啦”之类一语双关的话。这大概也启发了毛泽东日后利用“群众”批评王明“教条主 义”,借“小鬼”打倒“阎王”的灵感。

   “农民性”、阴柔,与中国式的“自然主义”

   1942年1月1日的萧军日记,记录了他们第7次谈话后对毛的观感:他使人的感觉是:松弛,不易集中,不立刻对一件事透彻地解释,有些地方虚无脉 络。他是个敏感轻他的人。他不是哲人、学者,他是农民性的中国式的自然主义式的领导者,单纯的政治家。他的唯一长处大约就是能够在松弛里含孕着一种神经性 的力量,也就是“大智若愚”的表现吧?我虽然觉得我们不容易更真实地剖透自己(有些不必要不可能)但我还要耐心来理解他。寻到他的规律性。虽然我已渐渐冷 淡了去访他的兴味。

   那一天,毛泽东所表现出的“疏懒性成”,多少和李敏的发烧40多度有关,江青坐在一旁着急,毛则表现得很不安。这是值得体谅的。但想让毛对人剖心 相见,恐怕是永远不可能的。笔者认为,能看到毛泽东是“农民性的中国式的自然主义式的领导者”,萧军已经触及到毛泽东的本质了。

   1942年2月8日,萧军在日记中写道:下午……毛泽东讲演如何反对党八股的问题……他很精彩和很恳切地骂了这些用党八股的人是鬼风、阴风、狗 叫……每个听着的人全是那样幸福地笑着。他是很好地一个中学教师,有一种能融解别人感情的能力,这大概就是他特殊的地方。……如果说他是领导者,还莫如说 是教育者。

   毛泽东显然是“偷看”过萧军日记的。后来他在“四个伟大”中独独留下“伟大的导师”时说过,自己本来就是一个教师。

两天以后,毛泽东对萧军的一席话,仿佛是对上月疏怠萧军的一种解释。他从自己在瑞金忍受打击开始,讲到准备老婆“看着他垮台另嫁旁人”,毛泽东 说:“一个人要懂得尊敬人,这也可以说是利用人的弱点……一个人被写得太好或太坏全是不舒服的……我早先很自由,一到了军队里就不自由了,等于死了一 样……不自由毋宁死啊!”“比方我和你之间,我们讲话全要有着限度,假如你不是负着一种责任的人,我们可以从手淫问题谈到人生问题……因为现在你已经一半 不属于自己了……” (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本文责编:fra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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