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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阙 政

“这是一部关于现实的焦灼的电影,一些美好的东西正在从我们的生活中迅速消失。我们面对坍塌,身处困境,生命再次变得孤独从而显得高贵。”

如果这段话被贾樟柯用来形容他的新片,大约也是恰如其分的。但实际上,它被用来描述的,是贾樟柯15年前的长片处女作《小武》。

1970年,贾樟柯出生在山西汾阳县。父亲是中学语文老师,母亲是售货员。聊到早年小县城的生活经验,他说自己“有很多机会沦落,变成坏孩子,毁了自己”。在街上混的那几年,他的朋友里“有裁缝,有刻图章的,有修表的,甚至有电影院扫地的”,当然也有像“小武”这样的小偷。

23岁才走出县城,考上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贾樟柯说自己紧迫感很强。毕业次年,他就拍成了《小武》。1998年,《小武》在高校巡回展映,没有字幕,他自己坐在会场里,一听到电影里讲起山西话、东北话,就给观众做同声翻译。

陈丹青曾说:“中国的县城有千千万万‘小武’,从来没人表达过他们。但贾樟柯这家伙一把就抓住他了。我常觉得和凯哥、艺谋比,和冯小刚比,贾樟柯是不同的一种动物。”

墙内开花墙外香

初试啼声,《小武》就一举获得了包括釜山国际电影节新浪潮奖在内的多个国际奖项。正高兴中,贾樟柯收到有关部门通知,让他为《小武》交一万元罚款,还要写检查,“承认自己的确严重地干扰了我国正常的对外文化交流”。

国外获奖,国内上映难。这开头如宿命一般,从15年前一直缠绕贾樟柯至今。

两年后,他拍摄了《站台》。这曾是他完成的第一部长篇剧本——对县城青年来说,火车就意味着远方和希望。“《站台》中弥漫的那种对外面世界幻想期待的情绪,就是我自己体验过的东西。”电影在釜山影展做亚洲首映时,贾樟柯碰到了志得意满的王家卫,后者的《花样年华》已经在大陆获准通过。贾樟柯“想想自己的电影公映遥遥无期,多少有点惆怅”。后来在北京售卖盗版DVD的店铺里,老板问他:“有一个‘假科长’的《站台》你要吗?”——尽管被人叫作“假科长”,又是盗版,这句话仍然让他欣喜若狂。

其实在彼时,《站台》不仅获得威尼斯电影节最佳亚洲电影奖,也已经是跨国资本运作,代表着导演“被迅速接纳到艺术全球化的系统”。贾樟柯说:“我相信我电影中包含着的价值并不是偏远山西小城中的东方奇观,也不是政治压力、社会状况,而是作为人的危机,从这一点上来看,我变得相当自信。”

但在国内,即使是拿下金狮奖、又获准公映的《三峡好人》,也迎头撞上《满城尽带黄金甲》。贾樟柯将“好人”对抗“黄金甲”比作“行为艺术”,明知斗不过,也不逃避。“大片里面娱乐至上的观点,金钱至上的观点,否定和诋毁思想承载的观点,深刻地影响着大众。”贾樟柯说,“然后,他们会替大众说一句话:大众很累,非常痛苦,需要娱乐,你们这样做是不道德的,为什么还要让他们看贾樟柯这种电影,还要讲生活里面不幸福的事?”

娱乐至上的年代,许多导演都在否定电影具有承载思想的功能。但贾樟柯说:“文化的作用是带给大众一种思考的习惯,从而使这个国家人们的内心构成朝着一个健康的方向发展。”为了让一部分被电影工业排斥的影片重新回到观众视野,他正在筹建自己的艺术影院。而他,也将是国内第一个自建影院的导演。

电影不是只有通俗与传奇

从《小武》到《天注定》,15年来,贾樟柯电影里,非职业演员渐少,职业演员渐多。不变的是,始终在面对真实的普通人,始终在寻找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

2013年过去了,整年的华语片里,难觅“真作”。贾樟柯说:“有些人一拍电影便要寻找传奇,便要搞那么多悲欢离合,大喜大悲。好像只有这些东西才是电影去表现的。而面对复杂的现实社会时,又慌了手脚,迷迷糊糊拍了那么多幼稚的童话。”

贾樟柯也拍过“传奇”——2010年的《海上传奇》,讲上海的奇人奇事,却刻意“把那些刺激性的、个人传奇性的东西都去掉了”。“我想用电影去关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在缓慢的时光流程中,感觉每个平淡的生命的喜悦或沉重。”贾樟柯说,“所谓的失败者、平常人,我觉得我能看到他们身上有力量,而这种力量是社会一直维持发展下去的动力。但是电影业现存机制不鼓励导演寻找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因为那个声音一定与现实有关。”

视听时代,崇尚快节奏、高票房。平常人、失败者的故事,显然很不受欢迎。“个人的私生活,在整齐划一和高度集中的体制里,渐渐被认为没有意义,被认为是消极,因此在电影里我们所熟悉的市井生活逐渐远离。而且,在这个过程里面,我们忽视了我们自己生活的权利,我们忽视了对我们自身生存经验的重视。这种关系的失落,渐渐地使中国的电影创作变成了通俗剧加传奇剧的混合。”在贾樟柯看来,电影若不再能表达个人感受,连电影美学的评判标准也会跟着变化:“感情变得非常粗糙。所有的美学价值判断标准是大,有力量。而软,私人,灰色,个人,好像成了这个美学系统里负面的东西。”

因为坚持自己所相信和热爱的电影方向,一不小心,贾樟柯就扮演起了“反叛者”的角色,“反叛商业文化,反叛消费主义”。他对经济生活对文化的侵蚀很敏锐,15年来,外表温和的贾樟柯,话越说越多,越说越激烈。

最近,他拍摄于2007年的纪录片《无用》终于在全国公映。这是贾樟柯“艺术家三部曲”的第二部,以女服装师马可为主要人物。有人说,他的剧情片像纪录片,纪录片像剧情片。贾樟柯说:“电影是一种记忆的方法,纪录片也是我们和遗忘对抗的方法之一。”

“当我觉得自己的生活越来越多地被改变,求知欲越来越淡薄,生活的资源越来越狭小,纪录片的拍摄让我的生命经验又重新活跃起来。”如果有一天不再拍电影,贾樟柯说,他会去云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