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世界的政治哲学
周濂(人民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只有当一个国家的宪法和法律的立法者、解释者与服从者是三位一体的时候,这个国家的宪法和法律才具有正当性,而自由民主制的反对者认为这种三位一体的构想非常不切实际,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幻想
我来之前跟超群说,我是互联网行业的围观者,所以今天的点评注定是外行爱热闹式的。段老师的发言非常精彩,我自觉需要做更多的消化,否则很难把握其精要,我就针对赵汀阳老师和王俊秀老师的发言简单说几句。
赵老师和王老师的思路与观点初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一个是天马行空式的演绎推理,一个是贴地飞行式的经验归纳,一个向我们展示了面向未来的、由网络技术导致的新专制,一个向我们展示了面向过去的、由网络技术去终结的旧专制,如果说赵老师的结论是悲观的,那么王老师的结论则是乐观的,总之,完全不同的思路和取向。但是虽然有如此大的不同,并不意味着二者无法进行对话,事实上他们有许多的论点都构成了潜在的对话与交锋。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我相信赵老师不会认同自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因为他几十年来如一日的方法论就是“无立场的批判”,所以他会认为自己只是在做一个客观的预测,无所谓悲观或是乐观。
赵老师的这个“客观的预测”是基于类似于演绎法的强大逻辑推论得出的,其中有一些非常独到的见解,比如说,他谈到德国式的“自己为自己立法”的自治(autonomy)在互联网时代终将被自立(independency)所取代,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观察。
我最近读“合法性”与“正当性”的相关论著,关于这对概念,我相信在座的朋友多少都有些了解,简单说,自由民主制的支持者会认为,只有当一个国家的宪法和法律的立法者、解释者与服从者是三位一体的时候,这个国家的宪法和法律才具有正当性,而自由民主制的反对者认为这种三位一体的构想非常不切实际,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幻想。在代议制民主中,公民只有在投票选举议员的那一刻是自由的,投票结束之后他们就再次成为了奴隶,公民也不可能真正成为宪法与法律的制定者,立法者只可能是一小撮精英或者智者,所谓“自己为自己立法”的自治理想在政治领域永无实现的可能。这个问题在近现代政治哲学中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赵老师很好地把这个问题移植到了互联网当中,我以为这是一个值得深入分析的问题。
那么王老师的分析到底在什么意义上和赵老师构成了对话呢?刚才王老师谈到淘宝有129条规则,其中绝大多数是网友自己通过长时间的磨合制定出来的。这个现象引发我的思考,阿里巴巴作为一个平台供应商,似乎没有彻底垄断网络世界的法律,普通网民依然可以作为法律的制定者、解释者而不仅仅是服从者参与到游戏。虽然到目前为止,淘宝129条规则还不是网络世界的普遍现象,也远没有给我们建立一个立法者、解释者和服从者三位一体的模式,但它至少对赵老师的逻辑推论构成了一个小小的挑战。
另外,赵老师在文章中说,网络的根本精神是free,也就是“自由”与“免费”,但它们都不可能真正得到实现。对于这一点,王老师刚才谈到说现在有很多网络服务都实现了免费共享的基本特征。我个人觉得,在赵老师和王老师取向非常不同的论述中可以发现,二者之间其实存在着某种交锋。对赵老师而言,也许需要要弯下身来应对来自网络现实的数据和观察。当然,另一方面,赵老师的理论视野和思维方式也是有助于进一步地整合和抽象经验数据的。
王俊秀老师告诉我们互联网将给我们带来一个适当社会,这个判断非常鼓舞人心,但是细查他的概念和推论,多少存在一些跳跃,给人以立场先行的感觉。反过来,当赵老师说技术会给我们带来新专制时,我对他的推论过程也抱有一定的怀疑。比方说,他把自由定义为具有无限选择可能的极端状态,一旦不存在无限可能选择,则自由不复存在,这种论述是典型的非此即彼的二元逻辑,从一个极端摆荡到另一个极端。如果用这种思维方式来衡量人类历史,那么结论就是,人类从来就没有获得过自由,我们一直处在不同形态的专制之中。这个论述逻辑我觉得是有问题的,因为它没有给我们提供真实的选项。
说到从democracy到publicracy的变形,赵老师一如既往地展现出强大的概念创造力。之所以会出现publicracy,按照赵老师的意思,是因为在网络时代必然会出现民意煽动者,这些人的意见会成为主导性的意见,导致表面上的民主不复存在。对此我也深表怀疑,首先,虽然无论在BBS时代还是微博时代在公共场域中总会出现所谓的意见领袖或者民意煽动者,但是另一方面多元化的格局显然是加深了而不是削弱了,其次,所谓的意见领袖和民意煽动者无论在古希腊的agora还是网络时代的agora都是存在的,我看不出为什么这是专属于publicracy的独特特征,就此而言,publicracy这个概念是否成立也是可疑的。
回到赵老师所说的网络时代会让自由概念从“自主性”转变成“自立性”,我以为这是一个非常有洞见的观察。传统的政治哲学如何把自己的论域从现实的民族国家置换到虚拟的网络世界,旧有的概念图式在面对暂新的四海皆是否还有解释力和成长的可能性,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我们认真思考的问题。我就说这么多,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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