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贲
网上有一篇题为《张艺冬:我建议全国人民都整容成雷锋》的访谈。看到题目,我先以为是谁在搞笑作怪,没想到是正儿八经的对谈。事情的主角是拥有“安徽好人”、“中国好人”等众多荣誉称号的安徽籍青年张艺冬,今年2月20日,他在安徽合肥某医院接受了微整形注射手术。3月3日,他召开新闻发布会,身着军装,以雷锋形象公开亮相。张艺冬说,整容能使他“照照镜子就想起雷锋,起到督导作用”。他表示还要将向公安部门递交申请改名雷锋,“以后大家请叫我雷锋,或者喊我雷哥”。
这则“政治整容”的消息让我想起伦理写作班上学生们讨论过的一篇文章《来自柳叶刀的自信:整容外科的伦理》(Self-Esteem
from a Scalpel: The Ethics of Plastic Surgery),作者是美国口腔外科医生博巴特(Richard
J. Poupard)。
博巴特把整形手术分为“修复”和“美容”两种,他指出,这两种整形的伦理是不同的。修复是由于人身体机体组织残损或毁坏,而对其健康功能或外观进行恢复,公元前3000-2500年,古埃及人就已经会修复破损的鼻子,公元1世纪也有罗马人修复破损耳朵的记录。这种整容当然也有美观的效果,但主要是为了修复破损的机体组织。它的伦理是正面的,也比较单纯。
但“美容”有所不同,美容旨在改变人原本健康的机体,按美国整容协会的定义,整容是“对人体正常身体组织进行整形,以改善外形和自信”,“变美”和“自信”成为整容的两个正面伦理诉求,但也包含了一系列需要思考的问题。
不少人对整容抱有负面的看法,他们认为,人的自然身体与真实自我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整容破坏了这一关系,因此是一种虚假和伪饰。但是,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整容:整容不过是个人的永久性化妆,化妆的目的是为了变美和自信,如果我们不觉得化妆有什么不对,那么自然也就不该歧视整容。特技演员靠化妆来扮演伟人,举手投足刻意模仿,远胜古代的东施效颦。如果人们对这些演员不吝褒奖,那么也就没有理由非议张艺冬的“雷锋整容”。
但是,化妆与整容的相似关系又并不完全适用于“雷锋整容”。一般的化妆或整容如何“变美”,纯粹是个人的审美选择,美是主观的。但是,“雷锋整容”是一种政治化妆,它在美中添加了“政治正确”的元素,甚至完全是一种政治主导的美,所以不再是单纯的审美选择,因此而成为一个值得讨论的公共问题。
与“变美”一样,政治整容的“自信”也同样发生了变化。自信(self-esteem)也就是自己看重自己,自信被当作人的幸福感的一个重要指标。但是,有研究发现,许多年轻人身体并无大缺陷,但由于个人感情问题、有忧郁症历史、对事物抱有不现实的期待,所以选择整容。他们在整容后的自我感觉和自信变得更差,也变得更不幸福。由于不切实际的期待,有的还整了容又整容,整容成了一种瘾,一种对不切实际完美期待的严重心理依赖。
政治整容也许是整容中非常罕见的特例,它的动机不是自我感觉不好,而是自我感觉特好,觉得自己特高尚、特先进、特光彩照人。但是,这种自我感觉同样是会上瘾的,同样会变成对某种完美期待的严重心理依赖。只是像雷锋那样做好事还觉得不够,连面孔也要生得像雷锋,名字也要叫雷锋,那才算完美。但是,由于终究无法化身为雷锋转世,这样的完美会永远不够完美。所以,“雷锋整容”是否真的能带来自信会幸福,仍然是个疑问。
以“变美”为目的的整容有两种,一种是因为自己的外貌有缺陷,不太平常,被人觉得“丑”,所以要通过整容让自己变得平常起来;另一种是自己的外貌本来并没有什么不平常,但想要变得比一般人美,所以要通过整容来出人头地、显示优越。第一种变美在伦理上无可非议,但第二种变美就难免有伦理的弊端,人们常说的虚荣、花哨、浮华、浅薄、无聊就是针对第二种变美说的,美反而成了不美。
政治整容的目的属于第二种变美,张艺冬的长相并没有什么缺陷,他不是要让自己变得平常起来,而是要让自己变得不平常,换上一张不凡的雷锋面孔。他甚至还呼吁不同年龄的国人都去整容,都换上雷锋的面孔。其实,出生于1940年的雷锋要是今天还活着,他自己也早已垂垂老矣,不再是照片上那张年轻的面孔,难道还要他自己也去整容不成?再平常的人也无需因为自己的长相,包括因年岁增长而发生的自然变化,以及他的真实自我,而感到自惭形秽。每个人守护自己的善良意愿和良心道德,那才是最重要的。
用扮相来表现政治正确或政治忠诚可以是一件有风险,甚至有生命危险的事情,只是当这种政治扮相实际上已经不被当真,因而变成笑料,不再被人理睬的时候,它才是安全的。有报道说,4月2日,河南省郑州市,毛主席特性演员陈远征现身甲午年黄帝故里拜祖大典现场,不少嘉宾争求握手合影留念。4月3日,毛泽东特型演员亮相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并同志愿军老战士报告团成员握手。对这则消息有网友留言,“如果在毛时代他们会被枪毙,罪名是丑化伟大领袖”。同样,在阶级斗争的“革命时代”,整形成雷锋——如果有人或医生有这个胆子的话,很可能被戴上冒充、讥讽和丑化雷锋的反革命帽子。时过境迁,领袖扮相和雷锋整形居然人戏不分,大模大样地登堂入室。是领袖和雷锋实际上已经淡出了政治?还是许多人假戏真做,让社会变得更加幼稚和犬儒?很难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我们看到的也许都不过是一些假象。面孔的真假还只是小事,更严重的真假问题正在比以往更纠结地困扰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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