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efu路见不平事,磨损胸中万古刀。有此抱负的人必然刚猛。

这个叫“野夫”的作家的确刚猛。

上世纪90年代初,他从警察变成了犯人。刚进武昌监狱3个月,就当了牢头,一干刑事犯都服他管。他能当牢头,是因为“牢头永远都不是最能打架的人。在任何地方,人格力量都是第一位的,你必须要靠人格力量来征服人,还要确保你的善不被恶所伤害。再则说,我当警察出身,跟犯人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还是在文革中间长大的人,从小到大,刀光剑影见得多了,我身上的伤疤多的是”。

不仅能震住犯人,他居然坐牢的时候就跟狱警称兄道弟。今天他要是回到武汉,只一个电话,当年管他的狱警都会出来请他吃饭。

坐了近5年牢,出狱后,父亲已死,母亲投江。再10年后,他写了《江上的母亲》,作为迟到的祭文。没想到,不到5000字的散文,引起读者巨大共鸣。此后,他陆续写了一系列与他复杂的经历高度相关的文章,这就成了作家。

因不能忘情于江湖,他离过两次婚,如今居无定所,挂剑飘零。他每次只能规划3天的时间,自己都不知道3天后在哪个地方。我说杂志出来后寄他一本样刊,他不知道应该寄到哪里,只能以后再说了。

平头、夹克、牛仔裤,野夫不像个文人,但你千万别以为他是个粗莽汉子。闻一多曾转引晋人名言自诩“痛饮酒,熟读《离骚》,方为真名士”,野夫这两点都占了,但他不会自诩名士。他的文章,沉郁老辣有之,飞扬飘逸有之,但骨子里他不是老庄,倒有点像墨翟。

他有侠气。

2013年,野夫出了十来本书:台湾5本,香港两本,大陆已出小说《1980年代的爱情》和散文集《身边的江湖》,社会调查报告《大地呻吟》已给三联,现在还在审查过程中,如果能够通过,12月份还来得及出。

这一年,从1月到12月中旬,他都待在德国。我们见面时,他刚回来三四天。科隆世界艺术学院每年在全世界邀请5个人搞驻市创作,学院为受邀者提供免费食宿。今年这一批只有他一个是作家,其他人是导演、雕塑家、画家。在德国,他干了两件事,一是创作《1980年代的爱情》,一是游历了欧洲十几个国家。不是跑马,不为观花,为闻欧洲文明的气味。

他外语不行,如何游历欧洲?

办法实在有趣:全靠新浪微博。比如他想去米兰,就发一条微博问,米兰有朋友没有?立刻就有一批在米兰的华人回复:野哥你要来米兰吗?因为他的读者已经遍布全世界,他每到一个地方,就有很多读者接送站。他说,读者只有读你、信任你,才愿意来花时间来接待你。

作家当到这个份儿上,真应了央视那个调查,“野哥很幸福”。

他把功劳记在了江湖上。他对西南地区传统的袍哥文化非常熟悉,得知我外公当年是四川三台的清水袍哥,他说,如果他生在1949年前,要去人生地不熟的三台县旅行,会畅行无阻。袍哥都开的有茶馆,这些茶馆都标有特殊符号,他到三台会先找到这些茶馆。进了茶馆,店小二把茶壶、茶杯端上来,他用它们摆一个茶阵,小二一看,就晓得袍哥来了。小二会回一个茶阵,他们就接上头了。袍哥兄弟有一套切口(暗语),彼此一对切口,就晓得他是哪个地方来的,是哪一路袍哥,舵爷(老大)是谁。小二会问他需要什么帮助,他要是说身上没盘缠了,对方一定会帮忙解决。“这是中国古老江湖的生存方式。今日的江湖在网络上,这使得我们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能找到自己的同道。所以江湖并没有消失,只是它的存在形态变了。”

显然,他之所谓“江湖”,是一个与“庙堂”对举的概念,翻译成现代词汇,“江湖”就是“社会”。在某个场合,他曾说:“今天的江湖就是NGO”。

过去的一年,中国鸡鸣不已,出了很多大事。野夫虽然人在欧洲,过着自由、平淡、满意的生活,但今年中国发生的事情点点滴滴都在他心头。联系到很多朋友的遭际,他把自己这一年的心路历程概括为“从怀抱一线希望到彻底绝望的一年”。“这一年爆发的一些事件都是让我瞠目结舌、触目惊心。有些人和事情,我暂时不会写,但我会分担这种疼痛。”

他终究会写2013。因为他的写作指向性很明确,就是要通过文章“揭示历史的真相”。他所有体裁的作品,包括诗歌,其实都是在记录历史。史失求诸野,“写这些是为了告诫后世,我们不要再发生这些了”。

由于不在体制内,而且写作的是文学作品,他的写作呈现出自由状态。他说他手头有大量的故事可写(比如5年牢狱史和10年北漂史),只是还没来得及。目前正在写的是一部长篇小说,内容是他这一代从小到大所见证的历史。他要以传统的现实主义笔法来写。“我是能够像爱伦堡那样写《人、岁月、生活》这样的书的人。我同辈中的各种人物以后都将出现在我的笔下,我将展现21世纪初整个中国社会大舞台上的各路精英,各种各样的英雄,草根英雄、平民英雄、知识英雄,我结识的太多太多。”

易中天与野夫谊兼师友,易曾赠野夫一幅嵌字联:巴山楚地多蛮野,恨海情天出丈夫。

野夫是相当入世的、强调价值观的写作者。在中国作家群体中,他算是稀缺物种。野夫虽然特别不愿意指责同行,以免惹得文人相轻之讥,但要泛泛而谈的话,他还是愿意对他所在的这个群体提出质问:中国文学确实不缺技巧大师,但是中国文学在世界上为什么总是被人漠视?就是因为,“整个作家群体没价值观。我们一些作家在价值观上要么是糊涂,要么就是站在邪恶的立场上,这是非常恐怖的。你能不能坚持一个基本的是非善恶的判断,你有没有一些基本的批判意识?”他能原谅犬儒,但不能原谅故意站在邪恶的立场为邪恶辩护。从这个意义上着眼,他“非常尊敬”王朔、余华。

中国历史被掩盖、损毁的太多,在野夫看来,必须用每个人的记忆来抵抗遗忘。要还原历史,仅仅靠史学家和作家是不够的。几年前,野夫就已开始动员发起一场民间修史运动。唐建光当年办“历史公社”、《看历史》杂志时,他都是积极的参与者和支持者,他跟他们有一个紧密的圈子。

如果说,“民间修史”运动几年前仅仅是一个概念,如今它确乎已经成为一个运动了,本刊就曾报道任志强等人赞助的中学生写家史、沈志华研究朝鲜战争史的故事。事实上,野夫在企业家圈子里有很多朋友。亚布力论坛上,他是受邀的演讲嘉宾;金融博物馆书院江湖论坛开张,第一讲也是他讲的。

作为一个以写作为职业的记者,我向野夫表达了我的疑虑:文章到底有多大社会效用?更多的人变得明白起来又如何?况且文章真的能让人变得明白事理吗?

“老话说,‘岂有文章觉天下’?同样也可以说,‘岂有文章倾社稷”?文章哪有那么大的能耐。从虚无主义的角度说,文章似乎无用。但20世纪以来,我还是认为文章的作用巨大。‘五四’前后、甚至清末民初的文章,开启了启蒙主义运动,怎么能说没有作用呢?当年的康有为、梁启超,甚至陈天华等人写的文章,在唤醒民众,在为社会变革做准备方面是起了巨大作用的。”野夫答。

“但今天这个时代已经是一个物质主义时代了,读者可能看了你的文章,明白你说得有道理,但是生活该怎么过还照样怎么过。”他的回答似乎还不能完全说服我。

“回头看这十几年的网络启蒙运动,很多人从糊涂变得清醒,从狭隘变成包容了,他内心已经有了分水岭。你不能马上要求他在现实生活中做出多么大的具体行动来,问题是时代的剧变前后,必须要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辨别是非正邪,他才会在历史变迁的时候选择站在善良的一端。历史变迁是需要契机的。”他是乐观的。

他给我讲了两个与读者互动的故事,以此证明文章的作用。

有一次,他在北京字里行间书店演讲,讲完刚进休息室,朋友把一个陌生中年男人带进去见他。对方拿出名片,他才知道那人是个厅局级干部。那人握着他的手,说是专门跑来书店,而且站着听完他的演讲的,他见他只是想说声感谢,但一个词还没说出来就泣不成声。朋友们都劝慰那人,他才断断续续地对野夫说,他俩是同类人,他的家世比野夫还惨得多,然后就不往下说了,道了个谢,擦完眼泪就走了。

与野夫交流的还有所谓的“五毛”。他刚上微博那一阵子,有一个五毛成天追着他骂,他就回了几句话。他说,小弟,要学会倾听,学会辩明,不要骂人,你也是父生母养的,你觉得我说的不对的地方,可以跟我讨论。类似这样的回应有几回,那人就慢慢地不出现在他的评论里了。今年的一天,野夫起床就收到了一条短信,发信人是当年那个追着他骂的年轻人。年轻人说,野夫老师,经过这一两年我对社会的观察,也包括家庭给我的教育,我才发现你们是对的,我为我过去的愚蠢、无知和对你的侮辱向你诚恳地道歉。野夫很高兴,把这条短信粘贴到微博上。

后来,野夫就跟这个年轻人联系上了。年轻人告诉他,他住在南方一个小城,他现在在团结一些像他一样觉悟了的青年要搞一些活动,希望野夫给予指导。野夫建议他继续唤起更多的人读书、学习,在微博上听听大家是怎么说的。

说及此处,他差点流泪。据我所知,某日他与一个记者谈到他投江的母亲时,他真流泪了。“真正刚猛的人,内心大多是柔弱的,我是为世界上有一点点的善都可能一个人流泪的人。”他说。

采访他之前,有朋友对我说,野夫的作品是“催泪弹”,我不信。采访完,野夫送我一本《1980年代的爱情》,我连夜读完,数度泪奔。掩卷前,我在扉页上写了一句批语:一阙断肠词,万般家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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