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无冕之王”温丁 ——兼谈转型期的缅甸与中国的“软肋”
安琪
今年4月21日,缅甸被关押时间最长的记者、反对党全国民主联盟(全民联)元老温丁(U Win Tin)在仰光病逝,享年84岁。
原“八八民运”流亡学生、2012年携「伊洛瓦底」(The Irrawaddi)英文月刊回归本土的昂梭(Aung Zaw)撰文说:“温丁在臭名昭著的英盛(Insein)监狱度过了七千个日夜,但他从不言悔。他坚定地继续扛起民主旗帜,帮助和坚持反对派的民主运 动。”正如温丁在监狱中所说:“独裁者只能囚禁我们的身体,而不是我们的灵魂” 。
全民联党降半旗以示哀悼。缅甸人民的精神领袖昂山素姬、原“八八民运”代表、西方驻缅使 节、新闻界人士、以及各民间团体或个人,都相继发出唁电和挽联。全民联发言人年温(Nyan Win)沉痛地说:温丁作为全民联的中间力量,在缅甸政治改革的重要时刻离世,不仅是全民联的损失,也是国家的损失。4月23日,温丁的葬礼在仰光隆重举 行。温丁的大幅照片极具符号特征:他身着作为政治犯标识的蓝色上衣,如宣誓般举起的右臂,掌心上写着昂山素姬的名字。灵堂正面的横幅是耶酥的名言:我是道 路、真理、生命(I am the way, the truth and the life)。
静静流淌的伊洛瓦底江,见证了这位灵魂记者为自由民主不屈抗争的一生。人们在这里向“传说中的上一个时代的最后一人”,表达最高的礼赞。他的名字,就是一份特殊的遗产,融入缅甸母亲河,世代相传。
挑战黑暗年代的殉道者
温丁生于1930年3月12日,当时的缅甸,虽是英属殖民地,却受英属印度管辖,是英属印 度的一个省。这种“殖民地的殖民地”之屈辱,激荡着缅甸人的血脉,民族独立的反抗运动层出不穷。今天那些壁垒森严、关押政治犯的监狱,就是殖民时代英人用 来监禁民族志士的。1937年,缅甸脱离印度,成为英国直属殖民地。那一年,温丁7岁,开始识字读书,接受标准的英式教育。二战之后的1948年,继日本 侵略者的败退,英人也从缅甸撤离,缅甸成为主权独立的联邦共和国,开始了长达14年的史称最辉煌的时代。政治上实行三权分立的议会民主制,文化多元,经济 繁荣。丰富的石油资源和优质农作物,吸引着邻国的人们,大批的中国移民,就是那时走进缅甸的。青年温丁,于五十年代(1950)初,以文学、现代历史和政 治学学位毕业于仰光大学,随即投身于新闻事业。他曾任法新社(Agence France-Presse)等报刊记者,并担任缅甸多家报社总编。那时他可能并没有想到,记者成为与他生命攸关的“殉道”生涯。自1962年发生军事政 变,奈温(Ne Win)篡权登基,几经易位,到2011年丹瑞(Than Shwe)退位的五十年间,缅甸在军政权统治下,实行专制独裁。对外闭关锁国,对内实行高压政策,政治压迫,经济濒临崩溃,人民生活水平处于最低贫困线以 下。
尝试过民主政治的记者温丁,注定与这个专制社会格格不入,他别无选择地投身于民主运动,成 为黑暗年代的亲历者和挑战者。1988年,他积极参与声势浩大的学生运动,配合回国探亲而卷入运动的昂山素姬,成立了反对党全民联,反抗军人统治。“八八 民运”被镇压后的第二年,昂山素姬遭到软禁,年届花甲的温丁被当局以“反政府宣传罪”逮捕,重判20年,关进英盛监狱。
位于仰光北郊的英盛监狱,与缅甸其它主要城市殖民时期的监狱一样,被历代统治者用来囚禁政 治犯。这些由英国人设计的建筑,呈环形放射状,层层相围相扣,壁垒森严。从独立运动的民族英雄、学运领袖,到反抗专制的民主斗士,政治犯不计其数。缅甸的 异议人士,都以坐过英盛监狱而自豪,被视为经历过考验的“政治文凭”。与其它某些专制国家的政治犯不同,在缅甸这个笃信佛教的国度里,被关押的异议人士, 几乎都在狱中养成了修炼的习惯。被软禁十多年的昂山素姬也不例外。每天凌晨的冥想和修炼,锻炼了他们的心智,让他们能够以更强大的精神来战胜孤独和肉体上 的痛苦,意志更坚强,少有那些常见的精神狂躁或心态失衡等“监狱后遗症”。这种情形让每一个亲眼目睹者惊异之余均敬佩不已。
关于狱中生活,温丁在2010年出版的「那是什么?人间炼狱」( What’s That? A Human Hell ) 著作中,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描述了英盛监狱的种种非人待遇,以及恶劣的医疗条件。包括遭受严刑拷打和折磨,关在腰都直不起来的“犬室”里,被隔离关押,长期 忍受饥渴,连续五天不准睡觉,接受审讯等等,引起国际社会的震撼。尤为让人动容的是,早在1996年,在狱中饱受磨难的温丁,冒着极大风险,将监狱的非人 道待遇,写成文字设法传递出来,引起联合国人权委员会和国际红十字会的关注。当局恼羞成怒,将他单独拘禁,限制他每两周与家人见面15分钟,并一度阻止国 际人权组织探监。
对此,温丁表示:即使已经一无所有,仍将保持民主旗帜飘扬。2011年,世界报业协会于向 他颁发了自由新闻金笔奖(Golden Pen of Freedom Award),并希望“把公众关注的焦点转到专制政府打压记者上”,为遭受迫害的记者提供保护。同年的世界新闻自由日,温丁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吉列尔 莫•卡诺世界新闻自由奖(UNESCO/Guillermo Cano World Press Freedom Prize)。
以“囚服”警世,追求真正的自由
据知情者透露,当局几乎每年都以释放为诱惑,让温丁宣布退出全民联党,或者承认自己是昂山 素姬组党的出谋划策者。但每一次温丁都以沉默作答,从不为之所动。2007年,温丁与其他9名政治犯一起列入当局释放名单。这一次,温丁一反常态,首先向 当局开出了他的“出狱条件”:必须同时释放包括昂山素姬在内的所有政治犯。遭拒绝后,他再度被解回牢房。当年八月中旬,缅甸爆发盛大的游行示威,僧侣走上 街头,为民呼喊,反抗专制独裁,抗议物价暴涨。这一运动很快遭到当局镇压,大批僧侣和无辜民众被抓捕,监狱人满为患,仰光实行紧急戒严,严令禁止五人以上 的僧侣结队出行。次年五月,白色恐怖中的缅甸遭受热带风暴袭击,大片房屋倒坍,死伤不计其数。苦难深重的缅甸人民,苦苦挣扎在死亡线上。正是这时,国际社 会信守人道第一的原则,通过谈判,说服军政权,由缅甸政府出面,接受美、法、意、英、德等西方国家以及周边邻国提供的紧急救援物资,向受灾地区和灾民发 放。这一有力的人道援助,真正救民于倒悬,同时,间接地使缅甸政府有惊无险侥幸“过关”,暂时避开了来自国际社会的政治压力。从之后缅甸的发展来看,西方 社会的救灾行动,某种程度上软化了缅甸军政权的对抗态势,成为与西方社会展开对话的“契机”。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2008年9月23日,温丁获当局“大赦”,提前一年出狱。当他身着蓝色囚服走出英盛监狱时,难以置信他已经获得了自由。是年,他年近八旬。
一位在温丁出狱后即与他晤面的西方资深外交官说,从他身上,看不到这是一位坐了19年牢 房、被病魔缠身的老人。温丁讲一口流利的英语,目光深邃有神,气质犹然。说到他的蓝色"囚服",他表示这代表自己的身份(政治犯)认同,表达对仍被关押的 政治犯的声援,告诉人们缅甸并没有实现真正的自由。这位熟识刘宾雁的外交官对我说:他就是中国的刘宾雁。明显特征是:坦荡和勇气。
2010年11月13日15时20分,温丁和全民联、青年学生,以及千千万万善良质朴的缅甸人一起,迎来了昂山素季获得自由的时刻。
在继之而来的短短三年里,缅甸发生了让世界为之瞩目的变化。2011年3月,以丹瑞为首的 军政权退位,通过选举产生的原位居四号的政治强人吴登盛(U Thein Sein),脱下军装,出任总统,成立了被外界看作由军人支持的文职(又称半文职)政府。新政府上台后即进行政治改革,如放宽新闻管制,允许民间办刊,呼 吁流亡者回国,释放政治犯等。同年五月,昂山素姬获得自由出行他国访问的自由。2012年11月,当美国总统奥巴马访问缅甸时,仰光可以用万人空巷来形 容。随之,国际社会解除了对缅甸长达20年的经济制裁。缅甸政府实践承诺,至2013年底,约有2000名政治犯获释。
面对这些急剧的变化,身为反对党全民联资深党员的温丁,给自己的定位仍然是记者。对他来说,记者,意味着勇气和良知,意味着舆论监督的权利和独立精神。这位永远的持不同政见者坚持认为:只要军方仍然主导政治,民主永远不会到来。
担忧偶像崇拜消解“不同声音”
毋庸置疑,缅甸的和平转型,是缅甸人民的福祉。但是应该看到,缅甸的改革,都是在 “可控制”范围内发生的。其中有三个不容忽视的基本指标:宗教,社会基本结构,民族性与政府构成。(由于内容所限,这里不做赘述。)在这个过程中,外部社 会对昂山素姬参与竞选议员和将会参加2015年的总统竞选,持不同看法,甚至批评昂山素姬接受“招安”等等。对此,昂山素姬的代表发言说,昂山素姬需要的 是一个合法的平台,一个小小的制度内的权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和全民联进入权力中心,为在全社会推动和实现真正的民主,起主导作用。从专制国家的转型历 史看,这种理性地寻求和解,而不是推倒重来的做法,是具政治智慧的顾全大局之举。在缅甸这个多民族、宗教矛盾冲突不断,经济落后,生活极度贫困的国家,不 考虑民生和政治后果,一味地追求一党之利或“实现自我”的做法,将会是缅甸的灾难。五十年前的奈温即是前车之鉴。从这个意义上说,缅甸的社会和解,为专制 下追求自由民主的人们提供的借鉴是丰富而深远的。
温丁,这位被大家称为智者(缅语Saya萨亚)的老人,对于人们出于对昂山素姬的偶像崇 拜,而没有“不同声音”的情形,深为担忧。他以自己的方式,对昂山素姬与军方和解提出了温和的批评,但这并不影响他对昂山素姬的希望与信任。有着自觉民主 意识的温丁,一直以来都非常尊重昂山素姬对民主的承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再次重申了对昂山素姬的支持。
就在温丁逝世的当天,应中国政府邀请,除昂山素姬之外的缅甸全民联代表团一行12人启程对 中国进行为期10天的访问。这是继去年春天以来的第二次访问。昂山素姬和她的党,列入中国政府的外交议程,是中国政府在争取新的“话语权”,还是在自己的 政治牌局上加一张筹码,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明显的,缅甸的政治转型,牵动着中国的神经。中国政府能够公开礼遇昂山素姬和她所领导的反对党,无论如何都是 一种正面的姿态。
“去共产中国化”留下的难题
话题至此,无法不拿中国与缅甸相比。例如:“缅甸的刘宾雁”温丁在自己的祖国合上了双眼, 中国的刘宾雁则没有那么幸运。那片让他梦魂牵绕的热土,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国门紧闭,“回归”的只有白发老妻捧回的一钵骨灰。刘宾雁之前有王若望, 刘宾雁之后还有戈扬、方励之、陈一谘。
例如:缅甸在启动政治转型伊始,政府即邀请流亡者回国,并取消长达五十年之久的报禁。上文 提到的“八八”流亡者昂梭,曾于1992年在泰国创办「伊洛瓦底」,通过各种渠道,穿过黑幕,向国际社会提供缅甸的信息。2011年随着缅甸的民主转型, 昂梭和他的同人们将「伊洛瓦底」带回本土,于2012年10月在国内正式出版发行,成为一家敢于直言,行使批评权利的独立媒体。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并 不信任政府的承诺,但是他们决不放弃任何一次尝试的可能。另据报道,2013年4月,缅甸有16家民营报刊转型为日报。而在中国,网络监控和新闻禁令层出 不穷,娱乐新闻和八卦消息铺天盖地,真正的新闻自由则百呼不应。
再例如:缅甸总统吴登盛在“八八民运”24周年之际,批准举行全国范围内的集会纪念活动, 政府并拨款百万缅币,以示赞助,显示出政府的自信与实力。(以半军权作后盾?!)微妙的是,集会的发起者和与会民众,没有利用纪念活动向政府发出要求平反 和追责的呼声。(这种成熟和理性,在中国恰恰是欠缺的。)于是乎,这样一个积郁多年的政治话题,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达成了初步和解。中国政府在“八九民 运”25周年期间,仍然禁止一切相关活动和敏感话题,日前并刑拘数位参与小型“六四”研讨会成员,令人瞠目。其它诸如“敏感人士”在特殊时期“请喝茶”、 “被失踪”更是屡屡发生。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我们,中国的刘宾雁毕竟不是缅甸的温丁,正如中国并不是缅甸。那么中国政府想要借鉴缅甸的和平转型,如果 没有具体的指标和行动,在中国行得通吗?
有一个细节值得思量:缅甸当局在给温丁罗织的罪名中,曾指控他是“共产主义者”,被他严辞 否认,但对其它如“反政府宣传罪”等等则照单全收,不置一词。曾依赖中国对抗西方制裁的孤立的缅甸,一旦“转身”,第一个要做的,就是“去共产中国化”。 由此可见,共产制度如洪水猛兽,连前专制独裁的缅甸军政权都视如大敌,与自由民主等普世价值更是风马牛不相及。那么,中国的社会和解和民主转型,不改制行 吗?
原载《前哨》2014年6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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