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從金鐘回來。走到添馬公園,朋友說,這大草坪,多好。 白天又和一波在大陸的朋友,或者在香港的大陸朋友,快要走到關係盡頭。他們不是腦殘,也不是白癡,他們是大陸或香港或外國一流大學畢業的研究生、博士,教育背景很好,專業遍涉文理工商社科醫法。他們是我的朋友,是很好的人,只是對這一兩年在香港發生的事,和我的看法、感受越來越不同。我沒有和他們絕交,但我知道,有些選擇註定此生不同。 我一直在想這是為甚麼,我嘗試回憶他們談論這些時候的言語措辭、表情語氣: 懷疑虛無的說:總以為真理在自己一方難免一葉障目,誰都不要覺得自己是對的,爭取的東西一定是好的。藍圖有很多種,民主未必是好的。 深謀遠慮的說:我尊重他們在做的事,但這樣在策略上是無效的,只能導致更大的混亂。 利益考量的說:經濟永遠是社會發展的根本動力,香港沒有籌碼,在地緣政治上,世界局勢上,它都是弱者。(好像一切不義的事情在這裏都應該被默許,因為它是彈丸之地) 沒有人喜歡被揭短,尤其當內心深處知道這是短。當他們離開中國大陸,總被人問,你知道六四嗎?一連串名字、事件拋向他們的時候,他們不會覺得這是善意的疑問。他們會認為這是一種挑釁,對他們判斷力的挑釁,智力的挑釁,於是年輕的知識精英們對此非常鄙夷。他們會自信的說,我的國家很好。內心的不確定和空虛,也會化為一種憤怒:你憑什麼站在道德高地上,用這樣的優越感質問我?! 大陸人對苦難是有共鳴和感情的,對於那些他們認為屁大點事就鬧的地方,很看不慣。同樣都是人,我們一直這樣生活也沒見怎麼樣,你憑什麼。我們有地溝油、毒奶粉,我們還是長大了;我們小學戴紅領巾,大學考毛鄧馬,寫的文章、做的雜誌也比你們強,拿到外國名校offer的也比你們多,你們憑什麼。文革過去也有楊絳、木心這樣高貴的靈魂,極權國家反而有更豐富、優秀的作者。你們長著一張沒有被欺負過的臉,過著媚俗的生活。 他們覺得只有忍耐,深深的忍耐,在自己盡可能的範圍爭取生存,博弈,有一天才有資格有資本和世界說不。他們說這條路很漫長,你們急什麼。百年大計,豈容一時激進而毀於一旦。 去年,朱嘉明先生來中大,和盧思騁、張秀賢對話,題目是:關於理想的世代對話。他說,在歐洲教書這麼多年,每次回到中國,那裏的孩子總是那麼沈重,沒有歐洲年輕人的熱情和輕鬆。(我第一次見到這種熱情和輕鬆,是在台灣)他說,你們這一代沒有經歷過政治迫害,沒嘗過饑餓的滋味,為甚麼活得這麼沈重,好像時刻在憂慮生存。如果父母吃過的所有苦,變得富裕了,是為了告訴孩子,你應該像我們一樣隱忍,才能不再貧賤的活著,那真的太悲哀。 是,我們在還沒長大的時候就老了。這樣的印記太深太深,難以擺脫。他們說世界只認得那個成事者,於是他的手段也都是策略,變得正當。一個理想主義的loser註定會後悔的。他們不相信沒有經濟保障,可以過有尊嚴的生活,不相信正直、公益、不求回報。他們不能明白,西西這樣的作家,許鞍華這樣的名導演,也可以安於不買房子過著普通生活,他們不能明白,文人不做公知沒有圈子,也可以活得很自在。因為確實沒見過,見過也被騙過。 我想起《過於喧囂的孤獨》的結尾,面對進步的系統,無可逆轉的時代,廢紙打包工漢嘉最終把自己打包了:「我不去梅朗特立克印刷廠的地下室捆白報紙,我像塞內加一樣,像蘇格拉底一樣,我選擇了倒在我的壓力機裏,倒在我的地下室,也就是說在這裏升天。雖然壓板已在擠壓我所在下巴底下的雙腿和其他部位,我拒絕被趕出我的天堂,我在自己的地下室,沒有人能把我從這裡趕出去,沒有人能把我調離這裡。一個書角頂著我的一根肋骨,我不由得呻吟起來,我彷彿註定要在自己製造的刑具上認識最後的真理。」 今天我的選擇純屬個人選擇,你甚至可以說它處於某種自私,它不是行動策略,沒有想過要為大多數人的明天。但這是我的選擇,如果你是我的朋友,我甚至不苛求你理解的選擇。 明天很令人擔心,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今夜,還是祝所有人晚安。 ————– Vic: 難得的好文章。 令我想起兩段話: 「籠裡出生的鳥認為飛翔是一種病。」--Alejandro Jodorowski 「中國的青年也許有些老成世故,但不是真的老成世故,而是受過傷害之後的疤痕痂繭,看起來好像年紀大了,但卻沒機會成長,如同樹幹被砍了一刀,樹幹結了個痂節,長得粗壯,看起來老了,但其實是病了。」-- 陳雲 有沒有發現,很多大陸精英相信,香港人近年對大陸這麼多不滿,主要是因為香港經濟相對於大陸沒落了,失去了昔日的優越感? 如果你真的明白中港兩地的人如此不同,你還認為應該促進中港融合而非中港區隔嗎? 本文由自动聚合程序取自网络,内容和观点不代表数字时代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