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晓波
父亲是1950年代末的大学毕业生,自上海交大机械系毕业后,他就应招从军,在炮兵研究所工作,用他的话说,“这十多年里,打了一套家具,生了三个娃”。1978年高考恢复,他以38岁“高龄”考上第一批研究生,进了浙江大学新成立的科学仪器系,很多年里,这个系的招生考分为全校第一。
80年代初,“气功热”蔓烧神州,国家科委及国防科工委拨下一笔经费,组建了几个秘密研究小组,试图破解气功之谜,父亲参与了其中的一项研究,他们将一些“气功大师”邀集到实验室,试图从仪器的角度证明或证伪“气”的存在。
据我所知,这项研究后来不了了之,也没有见父亲出过什么科研成果,不过,从此之后,他就成了一个气功爱好者,家里有一个书柜都是这一方面的书。后来母亲得了重疾,他还四处探访气功师,为她治病,貌似效果还不错。直到现在,75岁的老父亲每天还练练吐纳,做做气功。
因这一段渊源,我对气功之事,从来怀有敬畏。其实,自孔子那时起,民间神秘之人就未曾断绝,孔夫子的态度很暧昧,“子不语乱力怪神”,同时,“敬鬼神,而远之。”
在过去的这些年里,行走大江南北,我不时会遇到一些有特异功能的人,我曾目睹一“高人”在酒席之上,把刚刚见面不久的陌生人的电话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准确报出,我还听闻或亲身经历过一些预言准确的惊人之事。
不久前,读《陈一谘回忆录》,他专门有一节讲“张震寰请张宝胜、严新给我发功”。陈一谘掏出一根555牌香烟,张宝胜用手一指,再吸,竟变成雪茄味。陈维仁对此颇为不信,张宝胜指着他的衣服说,“你的右胳膊窝着火了”,大家一看,果然从陈的右肩冒出很多烟。张震寰是国防科工委主任,陈一谘是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所所长,陈维仁是中央党校副校长,如果张气功师仅仅是另一个“刘谦”,恐怕不太好解释。
大凡一个成年人,在日常生活中,都可能遇到种种奇异之事、特异之人,而大多数的人都如同我的父亲及陈一谘那样,将信将疑,不置是否。人对生命的好奇,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而宇宙及人体的奥秘,又岂是一个已经被彻底破解的命题。连爱因斯坦都说,“我们所能经历的最美好的事情是神秘,它是所有真正的艺术和科学的源泉。最重要的是不要停止问问题,好奇心的存在,自有其道理。”
拉拉杂杂写这些,是因为近日王林的那本合影画册。
在过去的几年里,这位靠“空盆变蛇”而出名的江西怪人一直处在舆论的风口浪尖,本月更是因涉嫌一起凶杀案而再度引人注目。他的一本画册被曝光,其中不乏各路大小官员、企业家及娱乐明星,嘲笑之声四起,有人甚至认定王林事件“戳穿了中国精英,脱掉了他们最后一条内裤”,他们“智商很低、缺乏安全感、缺乏最基本的科学常识,渣滓俨然精英,这是时代的悲哀。”
这样的嘲讽相当痛快,最适合在PM2.5值很高的城市以及炎夏将至的季节传播。在这种一网打尽的语境之下,这个国家大概就是这样子的了:屌丝们在优衣库的试衣间里狂欢,中产们在股市的跌荡中沉沦,精英们在王林的会客厅里堕落。
我只是有一丝丝的侥幸:大约在四年前,某次去江西调研,有朋友邀约“去一个叫王林的大师那里坐坐,据说他很神的”,我因事未成行,否则,现在应该也被当众脱掉了最后的内裤。
我想说的道理很简单——
王林是气功师还是魔术师,是可以讨论的事,王林的人品优劣,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王林有没有涉嫌谋杀,警方将给出结论。
可是,与王林合影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国家领导人还是已经被枪决的贪官,无论是马云、何鸿燊还是曾荫权,无论是李冰冰还是赵薇,都没有被嘲笑、污蔑的必要。他们的智商是高还是低,他们是否有安全感,他们是否有科学常识,与他们有没有跟王林合过一张影,没有任何关系。
所有去见王林的人,都是对生命本身有好奇的人,如爱因斯坦所言,他们对人体的秘密和未知之事存着一份探寻的热情。他们也许去错了地方,见错了人,好奇害死猫,但天大的好奇,也不至于害得自己脱掉了内裤。
一个国家的智力底线,是社会的宽容能力和理性判断力。如果,各个阶层的人士,日夜以互相诋毁、嘲弄为乐事,以撕裂、对立为目标,以在思维的烂泥潭里缠斗为欢,那么,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智商很低、缺乏安全感、缺乏最基本的科学常识”的下流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