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好点了,就来跟大家说说我的遭遇。按照医生的说法,我是从鬼门关上拐个弯回来了。

前天晚饭前,我像往常一样帮孩子挑出鳜鱼中的刺。然而这一次有些大意,没发现一根鱼刺落在我自己的碗里,所以吃了第一口饭就被卡住了。作为混迹科普圈多年的“知道分子”,我当然明白最佳的处理方式是找医生取出来,据说连实习生都可以轻松搞定。我已经五年没有进公立医院看病了,正好去体验一下。那时我心情还很轻松,完全没想到后面会有那么多波折。

小区外就是三级甲等的耳鼻喉医院,我决定走路过去。没想到这家医院没有急诊,下午4点就关门了。是回家还是找下一家医院?犹豫了一会,我又走了几百米到附近的地段医院,这时已经离家挺远了。可是这家医院周末也没有急诊。保安说,取个鱼刺么去杨思医院就行了。这时候我已经觉得很难受,鱼刺似乎正在往深处钻,左胸都开始疼痛了,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去。

最近上海正在打击Uber,所以路上根本找不到车。等了好久之后,终于看到路对面有一辆的士。这时候我已经疼得顾不上什么交通规则了,横穿马路就上车。的士司机本来还想拒载,我说要去急诊的,他倒也很nice地送我过去了。到了杨思医院直奔急诊室,没想到医生看了一眼,眉头紧锁,“赶紧去仁济医院吧,这种情况我们处理不了,尽快!” 我也顾不得多问了,拔腿就走。这时候后背也开始疼痛了,我也意识到问题肯定不简单。

医院外还是没有Uber,也没有的士。我不得不走很远到外面去叫车,顿时产生了一种要死在杨思的感觉。就在这时,路边一辆车里出来个平头小伙,用东北话说,“大哥,要车不?”我立即开门就上啊,管不了这车有多黑了。在那个无助的黑夜,东北黑车救了我一命,还只收了三十块钱。

仁济医院是中国第一家现代医院,连挂号的护士都比别家厉害。一听我描述立即给了个号,说不用排队了直接看急诊医生。那医生也立即放下其它病人,让我去做CT。我猜她一定忘记叫我不用排队了,所以等我排了很久队,做完CT的时候,发现她出来找我了。一见面她就直埋怨,“一个CT怎么做了那么久?你这种情况随时会没命的知不知道?”原来那根鱼刺已经刺破食道,直抵大动脉了,而动脉一破,我就和这个世界说拜拜了。她当即通知了胸外科医生会诊,通知了消化科的医生从家里赶过来做手术……我也通知家属过来签字。这时我基本已经吓尿了,疼痛也愈发强烈,感觉那根鱼刺正在一步一步的往里钻,随时要了我的小命。

等待过程中开始胡思乱想,要真的死了怎么办?儿子以后成长过程中缺乏父爱会不会变娘?我的下一本书稿快写完了,要不要现在发给出版社?越想时间过得越慢,一切手续都搞定了,就在等消化科医生。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据说太远了),她过了一个半小时才到,那时我已经痛得几乎坐不稳了,感觉随时要倒下去。急诊医生也很着急,但她也没有好办法。

人生第一次做胃镜,果然难受,感觉整个人都要痉挛。医生很快就发现那根鱼刺,然而她又停下来不做了,说拔出来可能会大出血。然后又打了很久电话,其中还有conf call,大意就是出了事情落在她头上怎么办。一大群医生被喊到了手术室会诊,因为没有被麻醉,所以对话内容我听得清清楚楚。里面有两个胸外科的,两个消化科的,一个急诊的,还有一两个专业做CT的。急诊的想让消化科的取出鱼刺,消化科的说拔出来可能大出血,做CT的说看不清鱼刺长度无法保证。最后一位胸外科的男医生非常有担当,反复看了CT后说,“大出血了我来负责,现在就去准备好抢救室,大不了开胸。”我差点就从床上跳下来给他点赞了,有我平时做case的风范,一世英名都敢搭上去。

故事的高潮就要出现了。各方讨论停当,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我觉得要是真的刺到了动脉我也差不多要挂了。消化科医生再次给我做胃镜的时候,先前喝的麻药(某种麻痹的东西)已经失效了,我整个身体不停地痉挛啊,消化道也在剧烈的收缩,虽然没有哭但是眼泪直流。这一次做了好久,她说是扫荡式的。后来我听到她用上海话说了一句,“哪能么了?”好像是鱼刺不见了的意思。这也太吓人了吧?不会是跑出食道到了胸腔里了吧?在场那十来个医生都很无语,开门让家属进来,说,“鱼刺么了!”这个语气让我想起了微博上的大咕咕咕鸡,既荒诞又现实。虽然当时心智还很清醒,但实际上我已经被折腾得浑身都在发抖,没吃饭+跑了四家医院+漫长的等待+两次胃镜+心理恐慌,感觉浑身发冷。站在身后准备随时给我急救的护士好像发现了,握住了我的手臂,让我心里觉得有点温暖。

接下来怎么办?急诊医生又接手了。她让我再做一次CT看看鱼刺究竟跑到哪里,然后又安排住院,因为谁也不知道动脉是否被戳穿了,所以只能留院观察。失踪的鱼刺是另外一个大问题,最好的情况是落在胃里,因为胃酸会软化它,但是消化科医生说她接到过结肠被鱼刺戳穿的,所以也不安全;如果落在胸腔,就得开胸取了;要是进入动脉,我就准备去福寿园买个坟地了。还好第二次CT出来,发现是在胃里。我稍微安下心来,有个白头发的老伯想要把我抬去住院部,我还是自己抖着走过去。

一踏进住院部又被吓了一跳。上百号各种病情的危急病人,密密麻麻地躺在简易床上,伸出手就可以摸到隔壁病友。我以前看到过干部病房,比外资医院的病房都好,没想到老百姓的病房是这样的,看起来真的很像难民营(甚至还不如)。躺下来后,护士给了我了5瓶吊针,我看了一下没有中药就让她吊了。没有枕头,也没有被子或垫子,日光灯正对着眼睛,根本不可能入睡。我开始观察旁边的一切,右边过一会就发出痛苦的呻吟,然后翻个身继续睡,他一翻身我的床也跟着摇晃。左边是个吸氧气的老太太,没有动静不知道死活。远处有个男人带着哭腔在叫,“痛啊,痛!” 家属很不耐烦地安慰他。正当我准备闭目养神的时候,听到不远处有人喊,“医生,医生!”医生和护士冲了过去,隔壁老头的家属也冲过去凑热闹(实际上周围很多家属都去围观了,里三层外三层),过一会就听到女人的痛苦声,围观者也散了。隔壁的家属回来说,人死了,25岁的男青年,山(陕)西人。家属不允许医生宣告死亡,准备叫黑车把尸体送回老家安葬。想到我刚进来,这屋子里就多了一个死人,真的觉得有点吓人。

幸好当夜没有再死人了,就是各种活人在呻吟在吵闹。医生护士都很忙,不过态度还不错。我暗暗庆幸当年高考前改了志愿,否则现在在忙的就是我了。忙我可以忍,压力大也不是问题,况且我对生物和医学最感兴趣,可是这工作环境实在太恶劣了。上海每年财政收入那么高,估计投入到医疗上的比例很少。

就这样撑了一夜,没有观察到出血,医生就同意我回家了。但是由于食道上还有个洞,也不知道是否是穿孔,所以我必须留意自己的体温,发烧了就得回去开胸补食道。经过这一次可怕的折腾,我更感受到了健康的可贵,明天一定要去吃一斤肥肠补一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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