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在今早的飞机上,我咬着国航的烧饼,一边写下了这篇小文章。

话说有位老帮主,退出江湖好多年了,新帮主换了几届,但他却奇迹般地越来越招人疼——我说的是洪七公。

大家看《神雕侠侣》,不管剧情多么热闹,不管年轻人的爱恨情仇大戏多么抓人眼球,但全书总是笼罩着一种淡淡的情绪,那就是怀念退下来的洪七公老爷子。

老爷子其实不当大哥好多年了,一直处于半失踪状态。丐帮帮主的大位先传给了黄蓉,又传给了鲁有脚。接班人是俊杰,也都在按既定方针办,化子们的生活也被调理得满兴旺。但群化子们对老爷子的怀念,却不可抑制地与日剧增。

每当有一点洪老帮主的消息,群丐就欢呼雀跃,鼓噪起来,祝祷老人家健康长寿,比吃了叫化鸡还开心。

那一年,在那场隆重的武林大庆典——大胜关英雄大会上,在洪老帮主逊位十多年后,终于传来了他的消息。有人公布了他老人家新近的健康状况——身子好、胃口好、酒量好。

“半年之前,我在广南东路遇见洪老帮主,陪著他老人家喝了一顿酒。他老人家身子健旺,胃口极好,酒量跟先前亦是一般无二!”

是啊,多少爱化成春泥,石沉大海的是你。如今,你带来了春的消息。

大家轰动了,陷入一场狂欢。“帮众听了,登时齐声欢呼。”“他们十多年未得老帮主信息,常自挂念,忽闻他有号令到来,个个欣喜若狂。”“‘恭祝洪老帮主安好!众丐一齐呼叫,当真是声振天地。”“人人激动,有的甚至泪流满面。”

这动情的一幕,让那些在场的后生们何等羡慕啊,比如台下的杨过。他握紧了拳头,心里默念着“洪七公”这个名字——“大丈夫得能如此,方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

老帮主越老,大家就越念他的好,这是金庸笔下常有的一种奇幻而动人的景观。

其实洪七公在位的时候,化子们没疯到这个地步。他当然也很受爱戴,但和他捣蛋的化子也不少。比如有个挺坏的彭长老,不就带着一群化子和他捣蛋嘛。七公指定黄蓉接班,也是有化子不听的,非要跟着一个姓杨的(杨康)和老帮主作对,远远不像后来,一听他老人家的名字都激动得要哭。

我们很难解释,什么时候会忽然怀念一个人。它常常是默默发生的,你不一定会像群丐一样大哭,而可能悄悄地就湿了。就像很多年后,当我们老了,回望青春,那风吹起的小四的头发,也将不再是诗黄色的,而是七彩色的,揉碎在池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是的,令狐冲不也曾经怀念过东方不败吗。在日月神教总舵,在成德殿里,令狐冲远远看着履新的教主任我行,看着群雄向他拜倒,忽然没来由地有点怀念起老人东方不败来——唉,那个人,他其实也有好的地方啊,为什么当时只道是寻常呢。

此刻,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洋人的明星大美妞,叫做简方达。

这大美妞也是个敬老的人。为了向老父表达敬意,她特别搞了一部文艺得要死的电影送上,叫做《金色池塘》。

想象一下吧,美丽的池塘里碧波荡漾,荷风送香,虫鸣和蛤声交织,原来不止是我们,连好莱坞里的洋妞,居然也都觉得这是怀念老爷子的最佳意象。

当然,具体如何表达敬意,还是要看人家老同志的个人好恶。比如对柯镇恶老侠,你就不太适合放《金色池塘》给他看,因为他和欧阳锋有仇,平生最见不得蛤蟆功。你给他放《金色池塘》,他会以为你讽刺他的。

岁月让男人软化,使我们的记忆变得温和。近日重读天龙八部,翻到最后时,我不禁在想:段誉一定会很怀念自己当初懵懂踏入的那个江湖吧,它有点原始、有点野蛮,但却也有股青葱、水灵的劲儿,还有一只莽牯朱蛤,一跳一跳,叫着“江昂”“江昂”。

我们知道,在小说里,洪七公终于没有在英雄大会上露面。但每当我闭上眼睛,总觉得他老人家应该到场。

在那一刻,他一定是手扶着栏杆,看着台下,微微地笑着。

那是云淡风轻的笑,那是十年一觉扬州梦的笑。化子们喜悦着、兴奋着,欢呼欲从口中爆发而出,却又悄然压抑回深喉。那一刻夜未央、天未白,他和我们重又相见,如大地初开。

对那些欢呼,七公他老人家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他手臂微曲,轻轻划着圆圈,好像是在向大家招手,又好像是在重温着“亢龙有悔”的起手势。

于是,天地之间,一切交融,都化为一句李煜的词: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