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占春:1957年出生于河南柘城,1982年毕业于郑州大学中文系。80年代以来主要从事诗学、叙事学理论研究、文学批评、文化批评。主要著作有《隐喻》《观察者的幻象》《叙事美学》《失去象征的世界》及《痛苦》《话语和回忆之乡》《沙上的卜辞》等,另有诗歌及思想随笔。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教授,河南大学特聘教授。
颁奖辞
耿占春的诗学理论和诗学批评植根于广泛的历史经验和深刻的个人体验,这使他的批评话语摒弃了空洞的术语堆砌和肤浅的观念争辩,获得了当下性和生命的永恒性相结合的丰沛血液——呈现出准确、生动、华彩的品质,洋溢着穿透迷障的生命激情。耿占春基于对历史的洞见和现实的同情,建立了一套“痛苦诗学”的批评话语。在他的批评文本中,我们可以辨识到一个觉悟了的生命,他痛彻地体验到了时代和历史的荒谬、生命的疼痛和活着的不屈;他依靠个人的感受力、体验力和对世界的信任,在语言和现实之间开辟出一个“意义延迟”的诗性空间。这个空间有历史迂回的咏叹和生命在浩渺时光中沉默的尊严,有对悖论的深刻洞察和对人性感同身受的理解。他的诗学理论和诗学批评,为当代的汉语诗歌写作开辟了一条具有宽度和广度的路径。
受奖辞
诗人当成为母语中永久的主人
东荡子在他的一首诗《异类》中这样描述自己作为一个诗人的命运:“今天我会走得更远一些/你们没有去过的地方,叫异域/你们没有言说过的话,叫异议/你们没有采取过的行动,叫异端/我孤身一人,只愿形影相随/叫我异类吧/今天我会走到这田地/并把你们遗弃的,重又拾起”。
在这样一个时刻,请容许我对东荡子的“异类”做一些简要的或许是个人化的阐释。对于诗人来说,或者,对于一个思想者来说,并不只是一个遥远的地方才叫异域,语言就是一个人自身的异域,一个诗人唯有突进到语言的异域性之中,才能够对陌生的事物、生成着的可能性或微弱的希望进行书写。因此,“神性的”事物对于东荡子来说既是一种语言中的异域性与异质性,又是在一个世俗化的世界上他所追逐的、生成中的可能性。就此而言,一个诗人通常不是他的“母语”中的主人,而是母语的“客人”。
因为一个诗人自身总是随身携带着异域性与异质性,他就是一个持有“异议”的人,一个不受欢迎的“异端”,被视为“异类”或遭遇边缘化。因此,东荡子所说的“走得更远”的意愿中既包含了一种离真实更近、离生成着的希望更近,又包含着一种自我放逐的意味。从文明史的叙述来看,总有人在为一种异端感知和异议观念而受到惩罚,但这个世界常常忘记,异议者并不是只拥有一种观念的人,他的精神生活也并非局限于一时一地,他生活于其中的时代会因为新的理念与生成着的希望召唤着另一个时代,而一切异域的人们因其饱受的痛苦与勇敢的探索而成为他的另一个自我;对异议者而言,一切异域都是未曾抵达的故土,而生活的故土因为其流动性也早已成为知之未详的异域。一个诗人就是自我的他者,一个异议者通常对自身的观念也会持有异议,他的内心拥有敏锐的感知与复杂的观念,在不同的论域和层面上,被视为异端的人往往拥有许多生成中的观念,他该为哪一个观念受到惩罚、为哪一个观念接受奖赏?
而不可思议的是,每一个貌似“孤身一人”的异类都并非是这些异端观念或异议的主人,如果以为某个异议是一个人的独创,那就是抬举了这个人。善的理念或真的理念,民主和自由的观念,是人类共同体的创造,而那些因为“异议”被称为“异端”、“异类”的形影相吊的孤单的人,他只是某种人类理念的短暂化身。就像泥菩萨或石雕是菩萨观念的一个化身,摧毁那些泥土或石头的化身,最多是毁坏了一种艺术,但因为一个人怀有言论上的异议或行为的异端,因为他心中的感知、良知与理念折磨他的肉身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那是一种能够感知双重疼痛的生灵。不要忘记,一个诗人是这样理解“异议”和“异端”的:“今天我会走到这田地/并把你们遗弃的,重又拾起”。从文明史的叙事不难佐证,所谓的异议和异端,通常所秉持的恰恰是人类思想的公理体系,但因其与制度的惰性和犬儒主义相冲突而被遗弃了。
一个不能容忍异议的世界是没有希望的,那意味着这个社会遗弃了异域性和异质性的东西,遗弃了陌生的、新的和富有可能性的事物。然而一些人愿意把“异类”作为自己的称号却意味着一种希望,这个希望不因为其渺茫而被再次遗弃,正如东荡子生前最后的诗篇《相信你终会行将就木》中所说的,“在泅渡的海上/放弃稻草和呼救的人,是可耻的人”。或许,因为一些人没有放弃脆弱的稻草和微弱的呼救,才有人被召唤来接受一个已走向更遥远的异域的人的名字为荣誉的奖项,这个名字就是“异类”,它提醒我们,走向异域是我们的命运,保持异质性是写作的职责和语言的活力之所在。最后,我想表达的是一种致谢,感谢组委会与评委会,感谢诗人的姊妹,唯有当一个诗人越来越远地离开这个世界时,他才能被接纳进自己的母语,成为母语中一位永久的主人。此刻也是我们大家重新接纳一个诗人成为我们母语的主人的时刻。
谢谢大家!
耿占春
P.S.:本文由东荡子诗歌研究与传播整理编写,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