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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写作是我不屈的表达欲
作者:维舟
发表日期:2024.7.13
来源:微信公众号“维舟的方舟”
主题归类:创作自由
CDS收藏:公民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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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绪福斯

今天是我上网写作二十年的日子:2004年7月13日,我开始写博客。当时我肯定没想到自己会写这么久,当然更无从想见写作会深深地改变我的生活。

在那时开始之前,我的写作已经荒芜九年了。大学里颓废低沉,工作之后又忙碌烦躁,除了一点生活的小品文,有好几年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阅读写作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远去的年少梦想。

虽然那会兴起了博客,但我写博完全是一个偶然事件:起初我甚至嘲讽Suda每天去翻看一堆人的博客是喜欢偷窥别人的私生活——的确,当时在我看来,Blog多半是些私生活中的零碎,如果说有什么意义,那也只是证明了网络的一个重要特征:鼓励人们在印刷文化中受压抑的自恋倾向。

让我改变主意的是好友张晖开了个博客,存着他的一些文史札记。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个载体可以不仅写私生活,于是在他开博不到十天后,我也开始写了。

我自己也没料到的是,荒芜了那么多年,一旦起了这念头,竟然每天思绪纷繁。工作还是那么忙,我每天上下班在路上要堵很长时间,在车厢里无所事事,有足够的时间脱离现实,有太多想写的——第一年我就写了228篇。

现在回头来看,那时写的大抵粗糙,但也很随心所欲,想写什么就写什么。2004年底全国网民不过9400万,不到现在十分之一,我记得很少有哪篇的阅读量超过一千的。流量就算有,也没什么价值:当时既没有广告流量收入,平台也不开赞赏(毕竟无线支付还是后来的事),写再多也没一分钱,完全是“用爱发电”。

那会没别的想法,倒像是一种近乎强迫症的习惯,每天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想把淤积在内心里的想法写下来,仿佛不这么做就有点难受。至于这写作能带来什么,起初是根本无从料见的,说实在的,我也不在乎。和别人相比,我起步已经太迟了,也就丧失了那种年轻人特有的锐气。

到今天这一步,固然也是因为我一直在写,但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无心插柳。我没想到过这一天。起初就是埋头写,慢慢地开始有人约稿,但有好多年我一直都只在blogbus这一个平台上写,直到听说它可能要关闭,2012年起我转移到豆瓣上,又把这当作唯一发布的平台多年,最后是2020年初它接连封了我三次,逼得我出走公众号。

不时有人和我感叹,博客时代最初的那一拨人,现在似乎活跃的不剩下几个了甚至豆瓣上的写作者近年来也凋零了很多。有时即便他们不说出来,我也能猜到他们的意思:“你为什么还能一直在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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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书房,我现在常常站着写作

想想这都二十年了,有时候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在坚持什么。或许正因为起初我没抱多少期望,才能这么一路过来。写作对我而言原本只是自娱自乐,一种不为人知的个人癖好,后来渐渐成了一种公共书写,到现在,它是我不屈的表达欲。

我的朋友、小说家邓安庆曾和我说,他写作是因为有话要诉说,但他发现,在他老家乡下,很多人(尤其是老男人)没有表达欲,没话要讲。他们只是沉默。

我从小也不善言辞,正因此,写作成了我重要的表达渠道——文字往往比我脱口而出的言语更能准确地表述我的看法,虽然我也很清楚(在付出了代价之后),在人际交往中,面对面的沟通是更好的、不那么容易引起误会的方式,但写作仍是我最重要的自我表达方式。

《心流》一书中有一段让我很有共鸣的表述:

事实上,也只有少数才华洋溢的人才能靠写作名利双收。为写作而写作,不能说是浪费时间,最重要的是,它提供给心灵一种表达途径,让一个人用方便记忆的方式,记录事件与感受,以便在日后重温。它也是一种分析与了解体验的方法,一种建立体验秩序的自我沟通。

近年来有很多人指出,诗人与剧作家往往是一群严重沮丧或情绪失调的人,或许他们投身写作这一行,就是因为他们的意识受精神熵干扰的程度远超一般人;写作是在情绪紊乱中塑造秩序的一种治疗法。作家体验心流的唯一方法,很可能就是创造一个可以全心投入的文字世界,把现实的烦恼从心灵中抹去。写作跟其他心流活动一样,可能会上瘾,也可能构成危险:它强迫作者投入一个有限的体验范畴,抹杀了采用其他方式处理事件的可能性。不过,如果把写作运用于控制体验,不让它控制心灵,仍是一件妙用无穷的法宝。

我不清楚别人写作都是怎么样的,但对我而言确实如此:我们这个时代的变动太多,个人所遭遇的困扰也太多,但当我能通过书写试图理解自己所处的社会时,我多多少少能感到一阵释然。

大一时我曾陷入过抑郁,后来我写过一篇《写作是我唯一的安魂术》,最初的想法就源于那时候:通过书写,我可以安顿自己的内心。我个人的感受,写作至少可以在三方面缓解内心困扰:

  • 写作的过程也就是梳理的过程,混沌的无意识由此成为清晰的有意识;
  • 在自我书写中理解自我,因为书写出来的,无论是什么样,就此成为一个客体,可以审视,可以分析,由此才能发现问题所在;
  • 写出来的东西,不会再在体内作祟、困扰我,因为它已成为外在于自身的客体,我也能由此更新自我。 

我知道,即便如此也需要一个足够自由、宽松的环境,毕竟那么多人的沉默也不见得是他们自己想要沉默,那都是有原因的,我甚至觉得这种难以表达的压抑感,正是我们当下神经官能症盛行的社会根源之一,但这都不是我们沉默的理由。只要能说,我还是要说下去,也代替那些不能或不愿表达的人表达出来。

我相信,写作可以成为通往精神自由的一条路径。当然,阅读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