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言者:朱学勤、萧功秦、张鸣、杨奎松、许纪霖、景凯旋、严博非、熊景明
朱学勤(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学术成就永存史卷
我们这一代人在几个历史重大问题上,不能交白卷。在众多答卷中,我以为高华这一份是最为出色者之一。主持人让我总结高华先生的学术成就,我不合适。还是让我作为高华的朋友,一个与他交往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从个人的角度来讲讲高华这个人,讲讲高华这本书。
高华是我们这一代人中的杰出代表。我们这一代人有两件事无法回避,一是文革,二是改革,这是我们的生命底色。改革的历史,我们可以写,后代人也可以写,但文革的历史,必须由我们自己来交这个答卷,在这一重大问题上,我们不能交白卷。
事实上,我们这一代人也通过各种文本、各种方式,陆陆续续地交出了答卷,但在众多答卷中,我以为高华这一份是最为出色者之一。他深刻挖掘了文革得以形成的老根——中共党内生活之渊源。文革发生已经有四十多年来,到现在还是一个聚集风云的话题。在历史上,它还会和法国大革命等重大事件的命运一样,让多少代人持续不断地争论下去。但无论是后面有多少代人参与讨论、争论、辩论,它绕不过我们这一代文革经历者所交出的答卷,绕不过高华这个人。
高华让我最感佩的是,1977年恢复高考、研究生考试,我们这一代人进入历史系有很多人,但对于党史专业,基本上是回避或拒绝。高华毅然敲门,破门而入。这是需要勇气,需要担当的。20年前,在那个年代选择历史专业,进入这个大门以后,再去敲党史这第二扇门,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现在我们都知道了,他是在怎样一种历史环境下来写那本书的:是收音机里传出苏联八一九政变的广播,在一个与邻居共用的小厨房里摊开稿子,黑夜奋然命笔。今天的学术氛围没有根本的变化,只是各种各样的课题费多了,开始是人抢钱,现在是钱抢人,大学已经被各种各样的课题费其实是人民币淹没,能耐住寂寞不申请那些大大小小的所谓课题的人几乎没有了。2002年我与高华参加夏威夷国际会议,为节省经费,会议安排我们住暑期空出的夏威夷大学学生宿舍。我们俩人住同一房间,曾为此感慨并预感学术氛围在表面繁荣的假象下更为崩坏,80年代最后一年开始形成的“第二学术圈”将逐渐瓦解,被体制内“第一学术圈”分化吸收,我们的日子将更为艰难,只能相互打气,文雅的说法叫“共勉”。但高华坚持下来了,我们可以去查高华在南大的学术履历,在取得如此学术成就、获得海内外高度赞誉的同时,他是否申请过一个“国家课题”?高华留下的这一成就,对那些动辄以是否取得国家课题来量人度己者是一个有力回击。
高华当时进入这一行,我一直觉得很惊讶。太难出成果了!有想法,有书稿,怎么能流传下来?一辈子锁在抽屉里?那实在也于心不甘。高华用他一生的经历,最好不过地回答了我的困惑,第一,在最不可能出成果的地方,他出成果了;第二,还不是一般的成果,一个大大的成果,一鸣惊人!作为我们这一代人,他没有交白卷,交了一份非常漂亮的答卷。我们今天在追悼会上看到,余英时先生也写了:“读过高华先生的书,很佩服”。
其次,我们今天在这个民间场合,不能不正面谈谈今天上午校方主祭时回避提及的高华这本书:《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这本书的学术成就,上下两代人,同时交口称赞,这是不容易的。上面一代人,我以现在党内所谓“两头真”的代表人物之一何方老先生为例。他最近写了《党史笔记》两本,一而再再二三地引用高华这本书。我与何方老先生有两次交谈,一次在上海交大,一次在北京他寓所,两次都谈到这本书。须知何方先生眼界是非常高的,不用说跟我们这一代人,就是与他的同代人,他都直言不讳。我就知道他和李慎之通信中,对李慎之先生的一些观点提出坦率批评,慎公是有傲气的人,他对他们同代人非常挑剔,但慎公曾对我说过,党史这一块,他重视何方的意见。而在谈到高华这本书时,何方竖着大拇指,连声说好。让一个延安整风的过来人,而且是有高层阅历的过来人,来承认一个后代人完全靠资料,而且是公开的资料不是什么秘辛传闻,写延安整风,竟是一部信史,靠得住,绕不开,这是不容易的。
下一代人中,我问过,我教过书的,或者有交往的晚辈,党史这么多书,你们看过哪些?他们不约而同地都说看过《红太阳》(编者注:即《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当然,他们更多的是通过复印,不是看的香港原版。一个人的书虽然是在香港出版,但是能够得到国内年轻读者这样广泛的响应,在我们这一代人,是很罕见的。高华的书虽然是在香港出版,传播发行都受到限制,但在中国大陆,上中下三代人,该看还是都看到了,读过了,多少学党史的后来之辈,都在千百次地引用,仅此一点,作为一个学者,高华就足以自慰,足以傲视体制内那些蝇营狗苟的众多伪学者。
这本书开辟了毛泽东研究的一个崭新的空间。说得低调一点,是一个标志性事件,说得稍微满一点,在毛泽东研究、延安整风研究,从延安整风到文革的历史研究,这三块当中具有里程碑价值。
在这个意义上,高华选择12月26日这个特殊的日子走了,他走而无憾,无论是这个人,还是这本书,都永存史卷。
2011年12月30日下午 南京(根据作者发言整理,有所删节)
萧功秦(上海交大政治学教授):儒家和自由主义精神结合的典范
我可以说是高华的老朋友了,大概与他交往有33年之久。1980年前后,那时我是南京大学的研究生,高华是本科生。从此以后,我们就一直在交往。我和他在台湾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经常一起去逛重庆南路的书店,几乎是无话不谈。他每一次到上海来,我骑着我的破摩托车,到他那个狭小的阁楼上面去找他,一谈就是三四个小时。然后他把我送到楼底,我就开着摩托车离开。
那么多年来,我觉得高华的身上,他是把儒家的知识分子和自由主义精神结合得最完美的一个人。他为人处事,充满着儒家的那种风度和风范,既内敛又有非常强的责任感,有“天下为公”的精神,同时在思想上又是充满了宽容。我觉得如果要在中国找一个儒家文明、中国传统文明,和自由主义理想有如此完美结合的人,他是首选,确实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典范人物。
我要谈一下对他的史学地位的评价,我曾经说过,他和在座的很多学者用自己的一生的努力,形成了一种学派。我把它称为叫“新实证主义”学派。包括杨奎松、沈志华、韩钢各位,他们是在治史过程中当中逐渐形成的相同的研究风格的。高华曾经也偶然说过这个事,他说,实际上我这个研究可以称为“新实证主义”。为什么叫“新实证主义”呢?它反对过度解释。它一定要从材料当中、从史料当中还原历史的真实,但是反对对它进行教条化的先入之见的过度解释。通过对史实的发掘,将真实的历史呈现出来,用常识的理性去感动人、去说服人。从这个意义上说,高华可以说是这一学派中的佼佼者。
不久以前,我在重庆、成都的一个会议上,做一个长篇的关于中国史学的发言,内容就叫做“新时代需要新史学”。我特别提出了“新实证学派”及其重要意义,特别指出了高华本身的作用。我说,高华的这本《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实际上是我们这一代历史学家,留给一百年以后的子孙的一个礼物,让他们看到我们是怎么反思历史的,我们从历史当中获得了什么,我们感悟到了什么,我们希望什么。
高华那么多年的努力,我把它总结成三点,作为我们历史学者,作为后一代的历史研究生们、大学生们值得吸取的经验,或者说可以从那里得到启示的。
第一点,我觉得,他的成功在于他具有一种超凡的洞察力,我把它称为叫“历史的悟性”。所谓的“悟性”,就是说当你用有限的信息,来还原整体历史的那种能力。你的信息是有限的,但是你是依靠这种感悟,把整体面貌还原出来。这种能力在高华身上是非常突出的。他曾经给我举了一个例子,有一次,杨尚昆的儿子,读了高华在《南方周末》上写的《《初读〈杨尚昆日记〉》)一文以后,就专程到南京来找他,对他说,我到南京来,就是我对你发生好奇心,我完全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怎么对我父亲是如此地了解?我曾经问过我们家族所有的人,他们没有一个认识你,但是你写我的父亲确实非常真实,你把我父亲内心世界点活了。你把我父亲讲到点子上去了。你到底是认识我们什么人?高华说,你们家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就是看你父亲的日记。
高华这种洞察力我觉得是历史学家最可贵的。人们说。历史学需要史才、史学与史识,而史识当中最重要的就是感悟力。当你读了二十本书,就能通过悟性得出人家看一百本书才能得出的结论,那就是你的一种悟性。高华身上这种东西是非常突出的。
第二点,我觉得他有一种儒家所具有的那种边缘化的生活状态。他没有进入体制。他虽然在体制里生活,但是他和体制保持相当的距离。他从来没有申报过官方的课题。他在这种边缘状态当中,自得其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种在边缘状态那种自得其乐,就是儒家精神,在他身上体现得非常突出。
第三,他身上表现的责任感,这种责任感不是一种口号,而是通过人生的经验,通过自己体认,去追求这个社会的真善美,从而写出他的著作来。
他这种责任感,就是通过他的这种事业表现出来的。那么多年,可以说,我认为他是我一生当中最好的朋友,我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当他到上海来开刀的一天,因为是好朋友嘛,我就干脆把纸捅开了。我说人生来是有限的,也许你可能比我早走,我们很多人比你晚走,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但是,从生命的历史长河来说,按照十亿年这个生命历程来说,十年不过就是一秒钟。我们只是比你晚走一秒钟而已。但是你的这本书,却是有超越一个人的人生生命时间长度的价值。他当时非常感动,他把这句话告诉他的太太。
在他过世的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想像着他在天堂里的样子。我想像着那是天堂里一个朦胧的早晨,他一个人,坐在一张长椅子上,有点孤独。我总觉得我们大概总有一天,会去见他的。我想像着,在这个长椅子上面,继续着我们的长谈。
(根据作者发言整理,有所删节)
张鸣(中国人民大学政治学系教授):祭高华
我在(2011年12月)24日,高华先生去世的前三天,有幸能和他在一起。我正好来南京,去见他。上午大概九点半到病房,谈到十一点半,聊了很长时间。我对生命有一点敏感,可能是我以前干过兽医,对生命非常敏感。今年年初我已经来过一次了,我感觉高华快不行了,生命似乎正在从他的躯体里离开。那时候我都快控制不住。小刘跟我说你千万别哭,你跟他聊,聊得开心点。在我的感觉,其实高华对自己的走,有感觉,但是他非常坦然。我们聊的时候,他就说,你现在被“五毛”围攻,不要理他们。他说过多次,他一直在看我的微博,看我的博客,每天都看,在病床上,就用手机看。他说你做就行了,别管人家怎么骂。多年以来,我写博客上微博的时候,我都在想,高华在看,高华要看,所以我每天都更新。
我们也讨论了很多学术上的事,现在最新的史料他都知道,学界的事他也都知道。
大家都说好多高华的事,大家对他的评价,我都认同,只补充一点,高华其实在我眼中,是一个挺好玩的人。他有很儒雅的一面,有很严肃的一面,但是他确实是很好玩的人。我记得是2008年还是2009年,熊景明组织了一次活动,有秦晖和章诒和等参加。我们在吃饭的时候,高华要拉我表演节目。我说我们唱什么,他说唱“我们是害虫”。我说怎么唱这歌,他说我们现在在某些人眼里,就是害虫。我们唱完了,大家都乐死了。他就是特别好玩的人。
我和他交往,其实很晚的,但确实走得很深。我很看重他,他也比较欣赏我。他有非常童真的一面,他给学生上课也好,讲课也好,甚至谈学术也好,那是另外一个高华,我看到更多的他是一个小孩的形态,特别好玩。我看秦晖也是这样。他完全是一个赤子之心。不是一个胆大的人,但却把天给捅了个窟窿。
他之所以走这条路,真的是驱使于知识分子的良心,这是良知驱使不得不这么做。他身上的恐惧比我们都要多。这种恐惧我有,但恐惧在他身上的影响,比我们大得多。我感觉到这点。他也后悔过。得病之后,他有一次给我说:哎呀,我还是做古代史好,不接触这样惨的材料,不揭露黑暗,可能好一些。我说你已经不可能了。他说,是啊,不可能了,根本不可能去做古代史。
我走到今天,从一个书斋学者变成经常批判现实的人,高华一直在支持我,我只要出了新书,每次都是他第一个给我掌声,包括我对史学界的批评,他也赞同。我只想说,他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所以那天聊完之后,我回去之后,心情非常不好。我当时就感他真的很快就不行了。以前也想过,高华是不是就要彻底走了,但是这一天到了的时候,还真是受不了。
那天,熊景明老师给我说,你手快,能不能代替大家写一篇祭文。那天晚上,我一宿没睡,就写了。
祭高华
风起钟山,哲人其萎,凛凛雪雨,草木凋零。今我来兮,斯人已去。哭君壮岁,英年早逝,锦绣文章,更待谁书?哀君事业,中道崩殂,历史真相,何由得明?怜君家人,孤孀弱子,大树摧矣,何枝可依?伤君门生,痛失良师,庭训堂听,寂寂无声。忆君,惜君;念君,哀君;思君,痛君;哀哉高华!惜哉高华!痛哉高华!伤哉高华!高华之后,更无高华!君去之后,国有难事,谁与相析?我有佳文,谁其击节?重九登高,使君不在,遍插茱萸,更少一人。雪夜围炉,君其逝矣,促膝晤谈,永稀哲音。君逝之日,天黑如墨,鬼蜮成阵,遍地狼犬,深巷警笛,文网深密,靡有孑遗。无良当道,阿谀成风。良士遭难,佞人乘龙。斯世斯景,君去天堂,我留人境,忍待天明。
天丧英杰兮,上苍不公。朋辈成鬼兮,怒向刀丛。欲聆君教兮,天人永隔。斯人其逝兮,再无知音。长歌当哭兮,泣不成声。天地惨然兮,共我一哭。哭天,哭地,哭南大,哭我良朋。谨以馨香一束,香草几枝,鲜花数瓣,献于君前。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根据作者发言整理,有所删节)
杨奎松(北京大学教授及华东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希望有更多的高华继承我们的工作
我想,高华走了,我们最难受的一点,是跟我同道并且从事同一工作的人,又少了一个。这么说,其实刚才朱学勤也已经讲了,就是我们学历史的人很多,研究历史的大家也很多,但是真正从历史学的方法来比较系统地研究中共史,比较系统地来研究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的人,却极少极少。到今天为止,我们剩下的人,如果大概计算一下的话,可能也就只剩下三四个,四五个了。而且,剩下的也基本上都五十多岁,后面的年轻人基本上还没有跟上来。多数还只是在做个案研究,或微观研究,或比较小的问题的研究。
刚才和李蓓蓓老师还在讲,我们现在真是很难寄希望于年轻人跟我们一起来做这样的研究。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要谋生活,他们要求他们的学位,求他们的职称,要养他们的家,所以他们很难坐冷板凳,每年必须要想办法发表几篇论文,而且还必须要在国内发表,要发表在什么核心的刊物上,必须申报和完成这样那样的课题,必须要在国内出版通过审查的专著。只有这样,他们在学术上才能得到认可,才能评职称,但这样他们也就首先必须要政治正确。
我们这些人走到今天,现在已经不求这些了,也不怕别人认不认可了,也不担心生存方面的问题了,所以我们可以大胆做。但这并不等于我们真的能够改变什么。包括高华先生,我们一直在讲,高华整个的经历,其实和我们在座的同龄人都差不多。我和高华都当过八年工人,也是文革以后上大学的,然后也都一直在做学问。但是大家可以看到,高华的书出得不多,文章也出得不多。《红太阳》这本书是2001年出版的,之前他没有出版过专著。而且这本书也是在香港出的,在大陆只是两三年前才集了一个集子。为什么他出的书和大部分的文章都出在海外,这说明了一个什么问题?这说明他研究的那些对象,包括他研究的那些问题,一多半在大陆几乎不能发表,不能出版。
包括《红太阳》这本书出来,对他影响很大,大家刚才也讲了。问题是,它除了带来了学术上的,或者说研究能力上众多的称誉以外,它是不是更多地给他带来的是压力,是精神上的困扰,还有各种各样的麻烦呢?
讲到这里,我不能不说到高华的病。高华是我推介,包括帮助引进到华东师大去的,我做了很多工作,他也确实一度正式在华东师大上班了。但是,我最后悔的也是……也是这件事最后没办成。所有都成了,但最后又失败了。以至于他回去没多久,就病了……
所以,今天在这里纪念高华,我个人最希望的是我们还能有年轻人,来继承我们未完成和无法完成的工作。
谢谢大家。(抽泣)█
(根据作者发言整理,有所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