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稍為認真閱讀馬克思,不難知道,他的學說與蘇共和中共根本相反。

區龍宇:退休教師,工運研究者,美國學術雜誌WorkingUSA編委會成員

北京一間商店售賣印有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左)和已故中共領導人毛澤東樣貌的紀念品。攝:Greg BAKER/AFP

今年初習近平發表講話,重申「實現共產主義是共產黨員的最高理想」,好像印證了習近平是「左派」、「毛派」的看法。其實呢,打左燈,向右轉,中共最高領袖最好為之。習空言幾句共產主義,而實踐上,又有自貿區,又有滬港通,更重要者,乃更加獨裁,這加起來,就不只是典型資本主義,而且是很右那種。只有天真或不天真的強國左派,才會瞎起哄。
中華人民雜貨舖?

更令人忍俊不禁的,是中共一面調和極右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一面還把孔子拉落水。這當然不是孔子的錯。中共不過像一切皇朝一樣,利用孔子而已。但這樣做,特別彆扭:難道它忘記自己就是以打倒孔家店起家的嗎?這樣封建主義、資本主義、「共產主義」共冶一爐的黨國,不是有點像……雜貨舖嗎?我懷疑老闆在打烊後,舖裏的孔子和馬克思會否整晚打架?

好在中共有大陸強國左派學者出來護航。例如甘陽,1978年前有一文《中國道路:三十年與六十年》,事先就為「今上」做好輿論,說中國道路,就是「儒家社會主義共和國」:「中國改革需要達成新時代的『通三統』:孔夫子的傳統,毛澤東的傳統,鄧小平的傳統,是同一個中國歷史文明連續傳統。」(註一)

可惜此等高論,只能國內通行,在國外,不免有點為難。一位老外叫馬利德(Richard McGregor),他寫了一本書《中國共產黨不可說的秘密》,記載1980年代中,當時陳雲的紅二代陳元,在美國宴會上被追問:中共的馬克思主義,難道不是與自由市場改革矛盾嗎?陳元只能不耐煩的回答:「聽着,我們是共產黨,由我們決定共產主義的意涵!」(註二)

以我劃線,至高無上

問題是,蘇聯有蘇共的共產主義,南斯拉夫有南共的共產主義,中共又有自己「中國化」的共產主義,幾國的共產黨不斷打架;就是中國國內,毛澤東的共產主義,又為鄧小平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否定,究竟,誰才算真共產主義呢?答案其實很清楚,就是一切以「我」劃線,凡是我這位最高領袖說的做的,就是共產主義,就是真理,一切是非,俱以「我」為尺度。到了這一步,中共最高領袖確已超凡入聖,建立自己的神學了。在這個新神學裏,神明不是上帝,不是阿拉,不是佛祖,而是中共領袖自己,他就是一切真理的來源。

有些強國左派或者反駁說,共產黨是無神論者,與有神論對立,怎能稱共產黨為宗教?
變成宗教的無神論

錯了。如果把無神論當成絕對最高真理,進而不惜用國家暴力去消滅或打擊宗教,恰恰就類同宗教狂熱。尊重科學的無神論者,不是這樣的。雖然無神論與有神論在思想上對立,但那不是你死我亡的對立。思想上的激辯,畢竟同政治沒有直接關係。那種認為無神論者要把消滅有神論作為國家政治任務來抓的看法,不只也變成宗教,而且是沒有寬容性(religious tolerance)的極度排他的宗教。

但這是否馬克思的原意呢?那位極力反對港人佔中的周舵說是。他在《馬克思主義是科學真理還是宗教?》一文,認為中共暴政根源,在於其所信奉的馬克思主義,不只不是科學,而是宗教,更是「壞宗教」,因為馬克思要在人間實現天堂云云。

勃朗科.霍爾瓦特(Branko Horvat)是前南斯拉夫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也是1983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候選人。但霍爾瓦特沒有像周舵那樣錯怪老馬。他在《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一書第二章,比周舵早幾十年,便有力批判蘇共,如何假無神論之名,而行宗教壓迫之實。(註三)霍爾瓦特引述了馬克思一封信,足以看出周舵錯得離譜。1871年,馬克思寫信給國際工人協會(即第一國際)一位同志,嘲笑了無政府主義者巴枯寧(當時也是協會成員),在會內成立自己的派別,宣傳他的「科學」綱領。馬克思特別批評他「把無神論作為會員必須遵守的教條」(註四)。原來主張無神論的馬克思,反對把無神論,作為第一國際會員資格!馬克思死後,他的老友恩格斯,參與建立第二國際(即各國社會民主黨聯合而成的國際),而第二國際也一樣,從來不曾要求黨員必須堅持無神論。為什麼呢?因為馬克思及其同道,都把宗教信仰或者無神論觀點,當作是私人事情,公共政治活動根本不必也無權去管。他們固然反對國家支持某種宗教,但想也沒有想過,反過來要國家支持無神論。
鴉片作為鎮痛劑

但馬克思不是說過「宗教是人民的鴉片」嗎?而我們現在怎樣對待鴉片?令行禁止。對,不過那是現在。許多世紀以來,一直到馬克思時代,鴉片都作為麻醉/鎮痛劑來合法使用的。馬克思就是在這個意義上,說出這句話的。他的意思是,由於現實存在很多苦難,所以人們往往從宗教求得安慰,就像出現痛症時,需要鴉片鎮痛一樣。但是,要真正解決苦難,需要現實的反抗。(註五)

一旦教徒在現實上反抗不公義,他們就不只提供鎮痛劑,而且攜手同人民奮鬥了。1960年代在拉美出現的解放神學,就是典型例子。秘魯神父哥斯達夫.哥達尼斯(Gustavo Gutierrez)所著的《解放神學及其前瞻》,就這樣主張:「消極等待來自天上的救贖是錯誤的……教會不應成為建制的一部分,而應當成為群眾解放運動的支持者。」(註六)這就是為什麼,國外許多馬克思主義者,都同解放神學實踐者聯盟。

任何人稍為認真閱讀馬克思,不難知道,他的學說與蘇共和中共根本相反。把孔子變成中共專政的辯護者,或者把「馬克思主義」變成宗教以至壞宗教的,是官僚統治者。馬克思自己好像有先見之明,所以說過「我自己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
當咒罵變成科學

或云,不正是馬克思關於社會主義的空想,才造成大躍進悲劇嗎?這種質問,反映作者連常識都沒有,遑論科學了。馬克思從來都認為,社會主義只能在最發達資本主義開始(開始也不等於完成);在貧窮國家硬搞,只能導致他所謂「否定個性的粗陋共產主義」。(註七)就是在先進國家,馬克思也從來沒有定下限期,沒有五年計劃,要在何年何日之前,完成社會主義。周舵不去歸咎這些官僚統治者,卻去歸咎馬克思,不多不少,正正為蘇共和中共開脫呢。

其實,周舵罵馬,不是重點,他反「激進主義」,因此出來反佔中,才是重點。今天中國,恰恰回到了魯迅所說的,「搬動一張板凳都得革命才行」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馬克思那種理性思維和實踐公義,兩者並重的精神,的確值得參考。既然是理性思維,自然也要以批判精神對待他的著作。可惜,周舵的批判,咒罵很多,科學卻很少。

註一:《讀書》雜誌,2007年6月。

註二:The Party: The secret world of China’s Communist Rulers,中文版,聯經,2011年,62-3頁。

註三: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Socialism, M.E.Sharpe, 中文版由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

註四:同上,29頁。引文見馬恩全集33卷333頁。中文版譯作「信條」,但英文版是「教條」:”His (Bakunin) programme was a superficially scraped together hash of Right and Left – …atheism as a dogma to be dictated to the members, etc.”

註五:黑格爾法哲學和批判導言》,《馬克思思格斯選集》第一卷頁2。關於馬克思此言的較為詳盡解釋,請參考筆者《法輪功,江澤民與馬克思》。

註六:《解放神學與拉美革命》

註七:《1844年經濟哲學手稿》,馬恩全集42卷1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