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漫长时间当中的夫妇别居、子女留守、老人独守家门相对比,春节的假期就成了许多打工者惟一可以进行情感弥补的机会(其实无法弥补),至少给他们一种错觉。
▍一
自从我考上大学到外地读书之后,我就特别怕过春节了。
坐二三十个小时火车硬座的经历太可怕了。四个人的座位六个人挤,一天一夜忍着不敢喝水不敢吃东西因为上厕所很不方便;地板上全都是站着坐着躺着各种买不到坐票的人,封闭的车厢内空气沉闷浑浊令人作呕;一旦坐下就再也无法伸脚,以致双腿浮肿无力;晚上打瞌睡很难超过半小时,因为担心行李。
被迫挤在极为狭小的空间当中、与陌生人长时间亲密身体接触,本身就是一种让人恶心的体验;逞论时间与金钱的耗费!后来,我不得不想办法四处托关系走后门买卧铺票。那时机票比现在贵,还不打折;火车班次没有现在多,也没有提速,更不是空调车;要买票,一般的关系还不行,还得比较铁的关系。没有网络预售,黄牛也没有现在的活跃——火车票难买,卧票更难买。
有一年的大年初一,我刚睡懒觉醒来,就看到我妈妈在我床头抹泪。我吓了一跳。她说,怎么办呢,离开学只有十几天了,还没买到你回学校的火车票呢,怎么办呢……
那时,一想到过年要回家,我的恐惧就大于快乐。
现在我这种沮丧的回忆已经结束了;工作以后我挑了离家很近的城市,我可以选择开车回老家,也可以选择周末回家,还可以选择让家人来广州住几天,有了很多解决方案。但我深知,尽管如今长途交通与我们当初相比有了很大的发展,但春运的痛苦和折磨远远没有结束。从抽象的数据和统计来说,今年春运全国旅客发送量将达到29.1亿人次,无论现有的交通工具如何分配都是不堪承受之重;从切身感受来说,看着图片上滞留在广州火车站的近十万旅客,如倾巢的蚁穴密密匝匝几无立足之地,令人有一种“这所在实非人间”之感。
每年的春运,都是动物世界里最庞大一场的迁徙,也是一场人类的灾难。
我不是在吐槽春运,也不想再讨论这种举世无双的人口迁徙成因,我只想说,春节的这种奔波,留给我很深的阴影,尽管对我来说时间很短。而大家愿意年复一年地忍受春运的痛楚,无非是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对长年累月的感情匮乏和人际关系匮乏需要一种代偿。
▍二
文化学者朱大可写过一篇文章谈春节,他认为:“基于饥饿、静寂和黑暗,以贫困为标记的中国乡村社会,面对着感官饥饿综合症的永久缠绕。庆典是乡村社会感官匮乏的代偿体系,而春节位于这一体系的核心。它是食物摄取的狂欢仪式。”(见《春节观察:感官饥饿的庆典疗法》)实际上,在贫困的传统社会中,匮乏的不仅是食欲,还有声音,所以需要在春节和元宵燃放鞭炮、敲锣打鼓请戏班;还有视觉的匮乏,所以需要张灯结彩放烟火,它们是光线摄取的狂欢仪式。
我比较同意。在传统的社会文化中,过年是一种仪式,意味着大团圆、穿新衣、吃饺子、有鱼有肉、大扫除、小孩子拿红包,张灯结彩放鞭炮。总体来说,春节就是一种基于贫困和匮乏对感官的集中代偿,让一年有个奔头,甚至让过年能成为一整年可资反刍的精神食粮;即便是在富裕的乡绅阶层,也同样欢迎这样的仪式来提升生活品质。
但随着传统社会的进一步瓦解和生活水平的提高,感官的代偿已普遍失去了价值。除了极端贫困的地方,就算是乡村,也可以吃饱穿暖;基于生存的物质需求已经无需等到过年来满足了;各种各样的网吧、街机和游戏一样不落。甚至因为娱乐方式的单一,通俗意义上的感官刺激更强烈;整个社会早已过渡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的“娱乐至死”的时代。如果说,在二十多年前,暄闹花哨、集齐多款明星的春晚在这种感官代偿上还有其积极意义;那么,现在的春晚再试图用锣鼓喧天、众星齐唱的音效,热闹得亮瞎眼的色彩和光线来取悦观众,那就太低估现代人了。春晚越办越糟心,原因很多,但归根到底,它在民众当中已没有存在的心理基础了。
但是,在其它感觉代偿都已丧失意义的情况下,惟有在情感代偿和人际关系代偿这一块,过春节,仍然占据了压倒性的作用。
▍三
如今,不独是农村的、县城的、小城市的,甚至是二线城市的,人们都往那么几个大都市跑,跑去打工,跑去工作。与漫长时间当中的夫妇别居、子女留守、老人独守家门相对比,春节的假期就成了许多打工者惟一可以进行情感弥补的机会(其实无法弥补),至少给他们一种错觉。大家所见的电视广告和各种晚会中“过年回家”,正是这种错觉的典型体现。它只是塑造出一种想象的共同体,是一种经过商业精心修饰的田园牧歌假像。这种红光满面、亲切拥吻的家庭形象,其实与我们的真实生活毫无瓜葛。
另一个极端便是,现在一谈到过年回家见亲戚,首先想到的,就是表情包里那种一见面就问你“结婚了没”“生娃了没”“工资多少”的嘴脸。依我看,也别嫌弃别人了。在我的记忆中,亲戚们之间就算是聚在一起,也常常是长久的沉默,看电视的看电视,抽烟的抽烟,磕瓜子的磕瓜子儿;甚至就坐在那里垂着脸,说不上几句话,但不会有人感觉到尴尬。因为本来就没有多少沟通的必要,也没有多少交流的欲望,大家心知肚明。——你要感谢那些还催你结婚生子问东问西的亲戚们,他们虽然并不真正关心你幸福不幸福,问你是否有对象的时候也从没想过帮你介绍,但人家能打起精神来敷衍你,已经算是中国好亲戚了。人家只是找个话题,补偿一下长久欠缺交流的空洞,不必想多了。
问题是,人际关系代偿的意义,就在于它不是一种常规的交际方式。它既不像广告里那样格外美好,也并不见得有很大的意义。这种代偿,是脱离日常生活轨道的,仅仅是一种基于临时、短暂因而可以被忍受的存在。一般而言,春节期间,是长辈们的审美和意志占全面压倒性优势的时段。因为临时和短暂,年轻人可以放弃自己的个性,全面迁就长辈们的生活习惯和品味,接受他们的盘问和讥笑。以其说是尊重,不如说是顺从和忍受。
可以说,就与现代人的感官不再匮乏一样,现代人的人际关系和情感交流也不再匮乏;春节期间临时组合的这类冗余的人际关系,对今人的意义,正与大鱼大肉的年夜饭和俗不可耐的春晚一样,只不过是基于惯性而维持的负担。为了这种“团圆”的习惯,我们不得不忍受春运,付出金钱与时间成本,过着短暂脱线的生活。
那为什么我们还需要春节?为什么在我们早已不需要靠过年对声色口福进行补偿的时候,却还那么依赖着春节,来实现全家团圆、实现探亲访友的人际交流补偿?很简单,从整个社会来说,我们的经济发展基本已实现了不愁吃穿,但远远还无法达到自由迁徒、自由旅行,实现个人发展、把握个人生活节奏的程度。受制于个人经济条件、受制于老板和工作、受制于传统、受制于社会趋势,都使我们无法自由,不得不迫使自己加入春节这种虚拟的狂欢当中。
如果不是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如果不是淘宝和快递都早已不送货,如果不是想去小店喝杯咖啡却遇上闭门羹,坦白说,我已经很多年感觉不到春节的存在了。成年人已经很难享受到春节的乐趣。可尽管我们对春运、春晚、逼婚、同学会、放鞭炮、给小孩发红包等等习俗有一百个不满意,但是我们还没有能力自由;这节儿,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还得过下去。
承认吧,它就是一个陋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