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0klc4rrf8

如今,公开评论咪蒙老师,已经是一件有风险的事:倘若赞美她,你的格调将面临严重指控,倘若批评她,你的动机将迎来反复质疑。这不由令我想起五年前的舆论场,韩寒谈革命、说民主、要自由,三篇既出,举国震动,其人其事,遂成最火热的公共议题。我写了一篇《偶像的黄昏》,自觉是持平之论,不料刊出之后,迅速被其粉丝的口水湮没。有一前辈见状,出手指点生存之道:首先不能捧韩寒,自欺欺人;其次不能骂韩寒,众怒难犯;剩下只有一条路,即“今天天气哈哈哈”……如此看来,微信时代的咪蒙,恰可比博客与微博时代的韩寒,当然论影响力,咪蒙有所不及,不过作为时代的符号,二人的舆论效应无疑相当接近。

把咪蒙称作微信时代的符号,也许有些争议。毕竟,不比博客与微博时代,私密化、碎片化的微信时代,更多表现为诸侯割据、群雄并立,难以诞生九合中原、一匡天下、令芸芸众生心悦诚服、顶礼膜拜的王者。然而我还是坚持认为,欲从微信时代拣选一个代言人,则非咪蒙莫属(张小龙先生只是发明了微信),尽管这近乎矬子里面拔将军。除了因为,她收割了微信时代的最大红利,更是因为,她不仅引来了国人的热烈效仿(她所定义的微信写法,追随者如潮,我认识一个朋友,起初走文艺路线,秋水文章不染尘,后来转型学咪蒙,几乎无脏话不成句,加上其独有的性感修辞,迅速大红大紫);还激起了国人的共同仇恨(我曾观察朋友圈,极少见人转咪蒙的文章,却常见人转批判咪蒙的文章,有时一天能读到三五篇,不重样,而且篇篇阅读量10万+,看来,咪蒙一个人养活了好多微信公众号,除了她自己的号,还有一些常常批判她的号,其中一个号叫“咪蒙讲的都错了”,似乎专职批判咪蒙)。这后一点,更能印证咪蒙的江湖地位。

我之关注咪蒙,最初意在将其作为案例或镜像,观测大众文化的倾向与走势。如果现在来总结,大抵只能说,咪蒙是大众文化的受益者,却不能代表大众文化,她的写法足够大众化,所诉诸的对象与价值其实相当小众,至于其引导的方向,也许正与健康的大众文化背道而驰。

咪蒙最大众化的地方,在于文风。其语言特色,归结起来,一是直白、生动,每句话都热气腾腾,每个字都活蹦乱跳,有一种久违的喜气;二是脏话连篇,话说回来,我并不反对在文中使用脏话,不过咪蒙的脏话,大都隶属可用可不用之列,除了煽动情绪,几无意义,譬如“罗尔之前表现的全是深爱,背后特么全是算计”,“但现在只想说,有一句妈卖批我必须要讲”(《罗尔:房子不能卖,因为要留给儿子》),“特么”“妈卖批”云云,删去之后,并不影响文气的渲染;三是充满挑衅性,除了脏话,咪蒙还喜欢使用一些极具侮辱性、攻击性的词语,如“贱人”“low逼”“丑逼”“傻逼”等,她的成名作即《致贱人:我凭什么要帮你》《致low逼:不是我太高调,而是你玻璃心》。这三点,不是契合了大众的胃口,就是点燃了大众的眼球。

然而语言的大众化,只是表象,论写作策略与诉求,咪蒙一直在走小众路线。她最风靡或者说最具争议的那些文章,几乎都适用于八个字:定向传播,精准营销。且不说《致贱人》《致low逼》,试看《你看老板是傻逼,老板看你亦如是》《职场不相信眼泪,要哭回家哭》,翻翻标题,便可知在迎合哪些人,老板一转,员工则不得不转,还得跟风叫好(同类型的文章包括《生活不只有诗和远方,还有傻逼甲方》等);再如《咪蒙粉丝不能娶?呵呵,是你娶不起》,这太露骨了,哪个咪蒙粉丝不会鼓掌呢,还有一些人争先恐后去粉咪蒙;至于特供女性的文章,则是咪蒙的拿手菜,俯拾皆是,如《养儿防老?明明是养女儿才防老!》《我想替这个世界,夸夸女性》等。一旦预设了特定受众群体,那么文章所讲的道理,只能是歪理。

严格来讲,咪蒙从未在说理,她宣扬的不是理性,而是情绪,并通过对情绪的激化与放大,寻求共鸣——这与其剑走偏锋的画风遥相呼应。譬如《致贱人》《致low逼》,准确击中了人心所潜伏的怯懦与虚荣:所谓怯懦,即把人生不幸的根源简单归结到贱人、low逼头上,而漠视那些强势的作恶者;所谓虚荣,即哪怕不曾受到过贱人、low逼的伤害,哪怕明知自己就是贱人、low逼,那也要大肆批判贱人、low逼,以体现自己的高贵和正义。其控诉式的批判,实质是一种心理按摩,这不是教人化解、战胜人性的幽暗,而是努力把幽暗熬成执念,以执念塑造情怀。对此手法,但凡具备清明的理性,足以看穿,然而咪蒙最忠实的粉丝,往往以情绪见长,最稀缺的便是理性。

我的本意是描述而非抨击,所以还是尽快回归正题。在我看来,咪蒙的大众化写法与小众化诉求,自然是有意为之,从她早年的文章来看,她不是不具备理性,不是不具备说理的能力,可是,现实如此残酷,坚守理性与说理,势必要趋向中立与中庸,结果往往乏人问津,偏激与煽动,则能带来巨大的受众和利益,故而她选择了后者。反讽的是,这恰恰是一种理性选择。

咪蒙的盛极一时与大行其道,充分证明了一点:在一个撕裂的社会,越偏激越有市场;另一面,当人们为了市场而走向偏激,社会将愈发撕裂。与此相应,从微博时代到微信时代的过渡,正加剧了社会撕裂:微博的广场属性,捍卫了共识生产的最后一丝可能性;微信的形象则如客厅与花园,小共同体(微信群和朋友圈)的同质化与大共同体(社会)的撕裂齐头并进,甚至前者越是同质化,后者越是撕裂。这不妨视作咪蒙走红的背景板。

如果可以说远一点,我则想起西方政治学者把民主政体分作“向心型”与“离心型”,前者鼓励政党和候选人采纳中间立场,后者鼓励政党和候选人采纳非中间即极化立场,越极端,越会赢得选票,倘若一味温吞水、力求政治正确,反而可能丧失趋向极端化的民心。这方面,距离我们最近的案例,毋宁是特朗普和希拉里。

再说咪蒙。我无意苛责于她,惟愿以其为反光镜,观照时代的生态与时人的心态。甚至,我还得感谢她,她从反向提出了一个迫切而严峻的问题:我们所必须直面的最大危机,还不是为什么会置身于一个撕裂的社会,而是置身其中,却无力阻止、弥补社会的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