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春滋 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博士研究生
我的家乡在长江中游的南岸,是一个人口不到40万的县级市。从新中国成立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前,人口自然增长率保持在10‰以上。犹如宋代辛弃疾在《清平乐•村居》描述的多子劳作的景象:“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不管是偏远的山村,还是喧闹的县城,兄弟姐妹六七个的家庭比比皆是。
1980年9月25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控制我国人口增长问题致全体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的公开信》。从这个节点开始,家乡实行较为严厉的计划生育政策,规定体制内的一对夫妇(吃商品粮)“只生育一个孩子,农村独女户可生育二胎”。办理独生子女证的家庭,城镇职工可在单位每年领取6至10元的独生子女费,农村享受减免部分提留款。30多年来,有2万多家庭办理独生子女证。
在纪念《公开信》发表30周年的大会上,市长骄傲地报告:30年来,全市累计少生近20万人,连续28年保持低生育水平,人口出生率稳定在7‰左右,人口自然增长率稳定在1‰左右,符合政策生育率保持在98%以上,全市总人口始终控制在40万人以内,一孩家庭积存率达到了85.56%,居全省农村县市之首。先后获全省计划生育工作先进县市、全国“三为主”先进县市,全国计划生育协会先进单位、全国婚育新风进万家活动先进县市、全国计划生育优质服务先进县市等殊荣。
我的家乡作为优秀典型,入省进京作报告,引来很多人口专家和领导考察,总结出了系列的先进经验,在全省计生工作中推广。但在新形势下,也有一些隐忧,2015年全市总和生育率为1.17‰,远远低于自然更替生育率2.1‰,已进入“低生育陷阱”。劳动力资源短缺,人口老龄化问题日趋严重等。
在全国放开二孩政策的背景下,政府也出台了一系列配套的优惠措施,鼓励大家生育二胎。但是现实情况似乎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生还是不生困扰着很多家庭。在小地方,大家却有着和北京这种大城市不同的生育选择和顾虑。
我有四个与我年龄相仿的表哥表姐,都出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伯伯、舅舅、姨父们出于各种原因成为独生子女家庭。受家乡重视家庭生活传统的影响,近四年内,三个表哥一个表姐都已结婚生子,最大的一个哥哥还未结婚。
先说我这个表姐,是我姨父姨妈的女儿,比我大二岁,是家族中物质条件最好的一个。
姨夫姨妈原在乡镇粮管所工作,下岗后自己做生意,慢慢扩大规模,积累了一定的资产。她大专毕业,参加本地事业单位招聘进入机关工作,姨父为她花费近百万置房购车。三年前,认识了同在本地工作且家境殷实的公务员后结婚。婚后育有一子,现已2岁多。因为年轻人工作忙、应酬多,也缺乏育儿经验,只好请专门的保姆,每月支付工资2200元。这期间,姨夫姨妈还在城郊建了一栋600平米的小别墅,为表姐生育二胎作准备。姐姐的公公婆婆年纪尚轻,都是公务员,早就发出话来,生了二胎,由他家负责以后的所有费用。在事业单位,工作相对轻松,没有后顾之忧,姐姐也在作生育准备。
几个表哥和堂哥可没有表姐这么幸运。先说龙哥,伯父伯母一直在家务农,是个典型的靠一亩三分地过日子的家庭,他俩虽终日劳动,在农村仅能养家糊口,少有积蓄。龙哥初中毕业后,在外打工做裁缝7年多,挣了10多万,结识了在一起打工的嫂子。龙哥家距集镇2公里,结婚后,想在家门口创业,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就用结婚时收到的人情钱投资在镇上开个餐馆,供应早中晚饭,开业后生意还过得去,伯父伯母在后厨帮忙,龙哥和嫂子忙前忙后,早起晚睡,很是辛苦。客人多是骑车搞贩运和附近做小生意的。过了半年,附近又开了一家餐馆,装修很气派,加上有亲戚在镇政府里工作,他的餐馆渐渐冷落,不到一年就关门了。
在农村,人生的大事莫过于建房、结婚和生子。刚上大学时,常听到伯父伯母叹气,说村里年纪比他们小的都抱上孙子了,抱怨自己的命苦。龙哥在同龄人中算是头脑灵活的,想赚到钱后要孩子,他听说开挖掘机赚钱,跟人合伙买了个挖掘机,先是四处求人揽活,结果揽活后又难结账,维持了半年多,亏本把挖掘机卖了。2010年,龙哥只好第二次踏上外出务工的路,在北京做裁缝,小两口手脚麻利,深得老板信任。两年就挣了20多万,伯父伯母在家盖了新房,买了车。2012年冬,龙哥和嫂子也生了儿子,伯父伯母有了孙子,在村里总算抬起了头。这几年,伯父伯母负责送孙子到集镇上幼儿园,小两口仍外出打工挣钱,日子也算过得不错了。
说起生育二胎的事,龙哥说,现在老的小的吃的用的都是靠他和嫂子打工收入。以后,教育费用不断增加,他们也还想去县城买房,让儿子受到更好的教育,不跟自己一样没文化。如果再生一个,两个老的轮流接送上学,遇到小的生病,无法想象是个什么状况,确实是不敢生。嫂子很直接,说挣到能在县城买个房了就生,买不起房就别生,到时是苦了孩子也苦了大人。看来,生育二胎对他们来说是个遥远的梦!
华哥是舅舅的儿子,初中毕业后学过美发,在外打过几年工,现在县城一家民营企业上班,嫂子的家也是农村的,在城里卖保险,两人收入都不稳定。
三年前,在外打工的舅舅用积蓄为他俩结婚在县城买了70多平米的二手房,华哥和嫂子也生了个儿子,在一家私立幼儿园入园,他们的收入仅能维持三人的日常生活。华哥和嫂子两人都是独生子女,双方父母都希望他们能生二胎,也承诺给他们当保姆,承担部分生活费用。华哥说,的确也想生二胎,儿子能多个伴儿也能不那么孤单。但一想到出生后的费用,就感觉压力倍增。主要还是经济难题,这两人收入都有限,双方老人都靠打工和种地为生。如生二胎,打工和种地都不能正常进行,要围着二个小孩转,自己收入又不高,到时上学时,别人能办到的,我们做不到。去年老人催我们生,他们认为我们不生的行为是自私的,就想自己图轻松。儿女双全才是最好的,大家庭才是完整的,自己才有福气,现在生活条件也好了,政策也放开了,没有理由不生啊。几经解释,给他们算了算养育孩子的费用,他们也就默认了,让我们好好把一个儿子培养好。
荣哥是大伯的儿子,大伯前几年身体有病,到了结婚的年纪,由于家境较差,始终说不上对象。最近几年,大伯身体得到恢复,同伯母、荣哥一起到北京打工,回家盖了楼房,荣哥还买了小车。每年春节期间,四处相亲,均没寻到合适的人。村里同龄的女孩子比较少,大家都早早的被父母安排相亲结婚。
眼前村里同龄人和表弟妹都结婚生子,大伯和伯母都是很着急,不知何时能娶个媳妇,自然谈不上抱孙子了。在大家热烈讨论生不生二胎的春节,荣哥和父母总感到巨大的压力和担忧。在大伯家,正好碰上村支书,他说,国家全面放开二胎后,村里适龄人员积极性不高,统计了一下,今年全村生育二胎只有二个家庭。书记还说,农村生不起,生二胎是城里的人的事,我的儿子儿媳也不生。村里家境一般的,现在结婚都成了问题,大龄男青年还在增多,年轻女孩儿们一听要生几个孩子,更是不想嫁了……
为了落实好国家“全面二孩”的政策,全市出台了很多激励政策和服务措施,但是大家的热情似乎不高,广大农村地区更是如此。
很多人都被各种原因影响着,主要是客观经济原因和新型生育文化两方面的综合作用。一方面,很多家庭都感到了子女教育费用和婚姻成本增加的压力,这些花费让他们没有信心再生育一个孩子,给孩子幸福的生活条件和优质的教育资源。另一方面,人们已经形成了新型的生育文化,一是性别偏好的淡化,生男生女一样,很多独生女家庭也就没有了非得再生个儿子的意愿,在广大农村地区也是如此;二是很多育龄妇女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生育和照顾孩子,更多地专注于自己的发展和提高。物质和精神因素的多重考量,让大家的生育选择愈加复杂,很多人不得不望“儿”却步。(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