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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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9 18:13:59

这是一篇目前在网上搜不到的名作,我是一字字输上去的,与博友一起分享。

版主:幽冬

    “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卢梭的这句名言道出了人类在现实世界中难以改变的宿命。

    客观规律从不顾及人的主观愿望,或服从,或毁灭,人类别无选择;物理法则总是以冰冷的面孔回敬人类的一腔热血;而人类自身呢?人创造出社会,同时也把一张谁也无法挣脱的网套在自己身上;人有理智,但理智所制定的无数的规范、条例、标准、定理则常常将活脱脱的生命纳入程式化的教条之中;人的物质欲望更每每使人拜倒在金钱与权势的脚下……那么,什么是人之自由?在哪里、以何种方式才能获得自由?只要有,即便一瞬,也当以千古鬻之。环顾壁垒森严的宇宙,人类常常陷于悲观绝望之中。而令我惊异的是,人类居然造就了能够超越一切的一瞬,尽管它神秘而短暂,象梦一般去来无迹。然而,许许多多天才的心灵都将这短短的瞬间视为永恒,视为人类唯一能走向自由的捷径。

     这就是审美。

     孔子是最讲究规范的哲人,但他把“游于艺”作为礼治天下的极致,把“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审美活动视为人生的峰巅境界。老庄反对任何规范,他们所追求的那种内心冥寂、与时而动、与物而化、无所不适的逍遥游,本身就是一种审美的人生,忘怀一切者便超越一切。古希腊人崇尚如醉如狂的酒神,荒山上的纵舞欢歌使他们度过了无数个无忧无虑、完全沉浸的夜晚。尤其是当人类的觉醒发现自我异化之后,更把走向自由的希望寄于审美之中。康德用审美在不可逾越的现象与本体、知性与理性、科学与道德的对立之间架起了通道;席勒的一生是追求自由的一生,审美是他的最终归宿;黑格尔循规蹈矩是举世闻名的,但也不能不承认审美令人解放;马克思认为人类异化的重要标志之一便是审美能力的丧失,对异化的扬弃便是使人的一切活动都带有审美的性质——自由选择、自由的创造和自由的享受。叔本华、尼采、柏格森,弗洛伊德等人也都把审美作为人类冲破一切束缚、获得心灵自由的精神活动。之所以如此,就在于审美是以情感为核心的全身心的综合运动,它既是自愿的又是能动的,是对人的本质的全面肯定。在审美中,主观情趣可以超越客观法则,感性动力可以超越理性教条,精神享受可以超越功利欲求,个体生命可以超越社会压力。

    审美的自由是主观对客观的超越。

    审美活动必须以每个人的自愿为基础,个人的主观情趣是选择客观对象的标准。工人不能自己选择机床,农民难以选择土地,士兵只能拿到发下的武器,学生只能用规定的教科书……然而,当这些从事不同职业的不同的人进入审美领域之后,却能获得根据自己的主观情趣进行选择的充分自由。你修养浓厚喜欢“阳春白雪”的高雅,我目不识丁,欣赏“下里巴人”的通俗;你幽默风趣,自然爱看喜剧,我多愁善感,只为悲剧动情;你温柔善良,留连往返于纤巧细腻的江南风光,我鲁莽粗犷,一辈子与原始的大草原、戈壁滩为伴;你是堂堂男子汉,总是陶醉于长城的崇高之美,我是婷婷弱女子,常常沉浸于飞天式的阴柔之美;你已老态龙钟,我初出茅庐,每每在现代风格中追逐未来的理想;你乐观开朗,崇尚东方式的和谐,我悲观内向。酷爱怪诞的描写;……在审美中,一切都取决于审美对象的风格与审美主体的情趣有没有内在的适应性。如果有,无名小卒的作品可以成为某个人的欣赏极致。如果无,第一流名家的代表作也只好另寻主人。也就是说,不是客观对象规定主观情趣,而是主观情趣规定客观对象。我可以对巴尔扎克的小说不屑一顾,我可以对毕加索的绘画嗤之以鼻;杜甫的伟大无法要求每个读者都推崇他的诗歌,而低级的审美情趣却能使毫无深意的传奇、武打、推理、色情等作品成为畅销书。一旦人能够完全按照自己的主观意愿去选择客观对象,人便超越了客观法则,成为自我的主宰。甚至可以说,在审美欣赏活动中,主体审美情趣就是上帝,客观的审美对象就是上帝的选民。

    如果说,审美的自由选择还只是主观超越客观的低级层次的话,那么,审美的自由再创造就是主观超越客观的高级层次了,阅读一本科学著作,学习一个科学原理,读者无权用个人的主观世界去进行再创造,排除个人偏见是进行科学活动的必须前提。无论有多少人去学习几何学,三角形的内角之和只能等于一百八十度,任何人也无法改变这一结论。但是在审美活动中,欣赏者有权根据个人的主观世界去解释艺术作品,正像艺术家有权按照个人的审美理想去改造客观的现实生活一样。一个艺术家决不能被动地模仿客观现实,他必须用个人的审美趣味、艺术修养和艺术才华去拥抱、改造、升华客观现实,使艺术品带有独特的主观印迹,对于艺术创作来说,这印迹越鲜明越好,真正的艺术品是不可重复的。同理,一个欣赏者决不能局限于作为客观对象的艺术品,他必须调动整个心灵,通过审美的再创造达到对艺术品的超越,使欣赏活动成为欣赏者个人的活动。每个人都应该根据自己的经历、常识、个性、情感倾向,充分发挥想象力,去改造和再造艺术形象。当千百位欣赏者走进同一个美术馆、同一个剧场时,客观的统一空间就会被分割成无数个主观的个人空间,在这些不同的空间中所产生的艺术形象决不会雷同。世界上只有一幅《蒙娜丽莎》,但是,她那迷人的微笑却能在欣赏者的再创造中染上千姿百态度色调,甜蜜的、明朗的、羞涩的、神秘的,甚至可能是忧郁的。因此,欣赏活动所形成的审美意象,已不再是客观的艺术形象了,而是欣赏者再创造出的心象。有多少不同类型的欣赏者,就有多少不同类型的林黛玉。而一旦人能够用自我去再创造客观对象时,主体的心灵就能得到充分的自由享受。

    审美是感性动力对理性法则的超越。

    人的生命是一个充满各种情欲的动力系统,但是并非一切活动都能使人的生命得到全部的发挥和满足。比如,以理智为核心的科学活动就是以对人的某些心理动力的掏为前提的,任何科学成果都是建立在大量的古籍经验的基础之上的,但是,人的感知经验中包含着许多错觉,必须经过理智的分割、舍弃和抽象,才能上升为科学原理。因此,在科学活动中,感知经验的原始性、整体性和具体性便统统被理智抛弃了,活生生的感知表象最后变成几条干巴巴的原理,几个抽象的符号公式。情感虽然是人的一切活动的动力,没有热情就不会有对真理的追求,但是,客观真正的取得必须以理智对情感的某种抑制完全排除为代价。因为情感的强烈主观性常常使人歪曲客观现实,以情感态度观察世界的人,永远不能成为科学家,在科学论著中绝少有情感的感染力。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理智的客观性、逻辑性和明晰性恰恰是与情感的主观性、非逻辑性的朦胧性相对立的。想象是思想的翅膀,它为科学活动带来了高瞻远瞩的预见性,爱因斯坦甚至说,要领是想象的自由创造。但是,想象在科学中的主要作用是给人以一种启发,使科学家能够扩展思路,想象的预见性在没有经过科学实验的证明以前只能是一种假说,没有实际的客观有效性。而且,想象的随机性、跳跃性和幻觉性只是必须经过理智的过滤的。因为科学所要求的是明确的必然性、严谨的逻辑性、绝对客观的真实性,这一切都是想象所无法胜任的。人的记忆是信息储存库,失去记忆的人就等于失去了一切。科学家往往具有惊人的记忆力。但是,记忆与人的理智、情感密切相关,可以划分为理解记忆、机械记忆和情绪记忆。在科学活动中,主要依赖于理解记忆和机械记忆,而对情绪记忆是原始的、感性的、易变的,被记忆的事物经常由于人的情绪而在头脑中产生变形,有时甚至变得面目全非。最后,人的无限丰富的潜意识、下意识领域也是科学思维很少光顾的,因为潜意识往往是人的原始欲望、情绪记忆、无意感知和随机想象的别名,是与人的生命本体息息相关的深沉的梦。它是盲目的、混乱的、自发的,荒谬的,对于井井有条、小心谨慎的理智来说,它是最可怕的敌人,科学必须压抑潜意识的爆发。由此可见,科学虽然为人类带来了巨大的物质利益但是人类为此付出的代价同样巨大,几乎赔上整个的生命。所以,人类必须通过其它途径来弥补这种损失。值得庆幸的是,弥补这种损失的审美活动一直伴随着人类,其起源要远远早于科学。

    原始的神话、巫术和传说,在今天的科学看来是那样的幼稚可笑、虚假荒唐,但是它们却体现着、凝结着人类最真实的情感,最诚挚的希望,它们是人类最真实的情感,最诚挚的希望,它们是人的全部生命力所迸发出的最早的火花,至今还照耀人类的心灵,是不可企及的、具有永恒价值的艺术典范。在审美活动中,被冷酷的理智宣判了死刑或长期监禁的感知、情感、想象、情绪记忆和潜意识,重新获得了生命和自由,人的心灵像经历了一次火山喷发和一次十级地震,一切都在燃烧,一切都在运动。审美活动的情感使人的感情登上了国王的宝座。情感不仅是审美活动的原始动力,而且贯穿于审美活动的全过程,凝结在审美活动的成果中。它使人的感知成为敏锐的、具有特定的目标感和穿透力的直觉,它使想象获得了充足的动力、大致的方向性和整体性,它使记忆变成取之不尽的库房,使潜意识得以毫无拘束的宣泄和抒发;审美活动的具体性和形象性使人的感知得到了全面的发挥,生动的表象从始至终伴随着艺术家的欣赏者的思维过程,它引发记忆与想象,赋予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感以活生生的、新鲜的形象外观;审美活动的虚构性和再创造性为人的想象力和情绪记忆提供了无限广阔的时空,天南海北,过去、现在、未来,一任它们自由驰骋,一颗心在有限的空间和固定的时间中,可以包容无限的宇宙和永恒的时间,它们使情感展翅高飞,使各种表象凝结成完整的审美意象,使荒唐的幻觉和稍纵即逝的梦成为心灵的象征,使人的精神世界超越有限,进入无限;最后,审美活动使人类最隐秘、最受压抑的潜意识得到了心情宣泄的机会,通过充满诗意的升华,潜意识由黑暗走向光明、由内心走向现实。因此,审美的自由,不只是想象虚构的自由,在最根本的意义上,它是以情感为核心的人的各种心理功能的自由运动,是人的全部生命力的自由迸发,是人的本质的全面展开。

    同时,在理智所主宰的科学活动涉足的地方,到处都是栏栅,到处都是界限,一切都被划分到互相对立的领域中。客观现实与主观经验之间、人与自然之间、有机物与无机物之间、生命与非生命之间……其判别泾渭分明,人类的生活完全按照现实的空间和时间进行。这种分别虽然加深了人对自然规律的认识,增强了人对环境的适应能力,但是,由于科学与理智所肯定的仅仅是客观的、物理的真实,所以,人类生命的内在真实,人类追求的天人合一的理想却被无情地否定了。因此,人类就不能不在审美活动中重新寻回推动了的心灵和人与宇宙的和谐。在审美中,人类不必拘泥于几何学中用点、线、面所固定的空间位置,不必遵守数学中精确的数字和时间,不必顾及物理学所证明的真实,不必相信化学对各种物质的分子结构的分析,更不必服从哲学所规定的主观与客观,人与非人的区别。在审美中,所有的对立都溶解了,所有的界限都消失了,精确的事物变得飘忽不定、神秘莫测,无生命的物理世界成为人的生命的象征,灵活的、跳跃的、不间断的意识流和心理时空代替了僵死了、固定的现实秩序和物理时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人的心灵在一瞬间的颤动就能够包容宇宙,纵贯古今。一块坚硬的冰冷的石头就是一次意志的勃发,一弯晓月就是一缕或恬静或哀怨的思绪,客观自然因审美的观照而成为主观经验的对立物,那些被理智否定了的错觉和幻觉,又因情感的放射而获得了真实的品格。来吧,荒唐的梦,你是从人类心灵的最深处透出的晨曦;飞吧,自由的想象,你负载着人类走向无限的理想;泛滥吧,大海般的情感,你将裹挟着人的一切,去冲决理智所设置的堤坝。

    审美是精神享受对功利欲求的超越。

    人是在多样化的动机的推动下不断地向上追求的生物。任何动机的实现对于人来说都是一种满足,一种享受。同时,由于人又是能够意识到自身的内在需求的社会生物,自我意识赋予了人以丰富的精神生活,社会给予了人以复杂的关系。因此,人不同于动物,当生理的、物质的、实用的需要满足后,人的生命便指向社会的、心理的、精神的、甚至是超实用的追求。现代心理学把人类的需求划分为三大类:生理需要,包括衣食住行和安全,这是人最基本的生活动机;社会需要,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尊重(权力、地位和名誉等),这是人的自我扩张的动机;精神需要,包括求知、理解和审美。与对这些需要的追求及其满足相关,人在各种不同的层次中进行着自我完成或自我实现。置身于大沙漠的旅人会把一片绿荫、一洼清水视为宇宙的极致,濒于饿死的乞丐会将一片面包当作上帝,被性欲之火烤灼得不堪忍受的独身者会把一位无比丑陋的异性视为王子或公主,一个迷失于暴风雨中的过客会把破烂的茅草棚当作宫殿。而政治家的理想是权力和地位,哲学家的追求是宇宙和人生的法则,宗教徒的生命献给了上帝,科学家的满足是自然规律的发现,企业家每天都在想着产品和利润,艺术家的最高享受是探索人的心灵。以上种种需求,都会成为的生活动机,动机的实现又都是人的自我完成,但是,由于动机所处的层次不同,自我实现的质量也就不同,凡是与生理的、物质的需求相关的都是动机的低级层次,而与社会的,心理的,精神的需求相关的动机属于高级层次。同时,人的动机又可以分成实用的或功利的,和非实用的或超功利的。无论是低级层次上的动机,还是高级层次上的动机,都能在相互的交叉中互相浸透。对他人的需要可能是出于相互利用的动机,也可能是出于肝胆相照的情谊;对异性的需求可能只是为了性欲的满足,也可能是对美好感情的向往;求知欲中既可以有造福于人类的动机,也可以是狭隘的自私自利;权力欲中既可能潜含着疯狂膨胀的野心,也可能是为民族的振兴,人类的和平……但是,不论各种动机怎样交叉,也不论是高级的还是低级的,在人类复杂的欲求中,除了审美需要之外,其他的欲求都难逃脱实用的或功利的目的。虽然功利心推动着人去追求、去探索、去行动、去冒险,但是,人又常常被功利心所束缚,成为物质的奴隶,金钱的信徒和权力牺牲品,从而使人的本质发生异化。

    这就是庄子之所以坚决否定人的功利欲求,提倡不为物役的人生观的原因所在,也是席勒、黑格尔、马克思等人否定金钱关系的原因之一。只有在审美中,人类才能在一段短暂的时间里,视功名富贵如浮云,彻底摆脱各种功利欲求对人的束缚,自由地来往于一个纯净的精神世界中。

    人一旦进入审美的领域,所有的功利心都会退避三舍,宇宙的人眼中发生着奇异的变化:巨浪、狂风、暴雨和荒凉的原始森林不再是对人的威胁和压迫,而是粗犷有力、充满野性的壮观;松树、怪石不再使人想到打家具、盖房子,而是高洁坚贞的象征;细柳、小溪、明月不再只具有实用价值,而是幽深宁静的心境;水果画的光泽所引起的不再是涎水,而是赏心悦目的快感;裸体雕塑所引起的不再是性欲,而是对匀称、和谐和和力量的赞美;那些充满鲜血、拼搏和毁灭的悲剧不再使人恐惧畏缩,而是令人产生或崇敬、或同情的心灵净化;古老的建筑不再只是办公、居住、祈祷的场所,而是人类的智慧和理想的象征;那一串串经过巧妙组合在一起的音符,不再是对生理的刺激,而是使人心神飘荡、浮想联翩。在审美中,实际上并非只有道德意义上的好与坏、善与恶、有用与无用的标准,而且还有超越道德评价的艺术标准——成功与不成功,美与不美。一部以伟大人物为题材的作品,决不能只因人物高尚道德价值而成为不朽的杰作,如果作品中充满了概念化、公式化的描写的抽象的道德说教,照样引不起美感,欣赏者有权根据审美标准判这类作品以死刑。相反,一部以最卑鄙的人物为题材的作品,只要在艺术成功,能够给欣赏者以充分的美感享受,照样可以成为第一流的名作。野心勃勃的麦克白夫妇,心狠手辣的伏脱冷,五毒俱全的西门庆,明里一把火,暗里一把刀的王熙凤……这些道德上的恶棍,却是不朽的艺术典范,具有永恒的审美价值。这就是审美的超越。过去,我们的评价西门庆这类艺术形象,往往认为它们的意义仅仅是通过对恶、对丑的否定来肯定善、肯定美。这完全是一种功利标准。如果从审美上看,这类形象不仅是对恶与丑的否定,而且它们本身不是美,是栩栩如生、血肉丰满的艺术典型。审美,通过扩大人与功利欲求之间的距离,使人的心灵摆脱了物质的束缚,进入了自由的天地。在这里,人类仿佛置身于一个没有人迹的世界,欲望消除了,抗争平息了,一切都是那样的和谐安宁,神秘飘渺,忘乎天、忘乎地,忘乎人,忘乎己,宇宙与人类的本来面目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我们重又回到了纯洁天真的孩提时代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人如处子。

    审美的自由是个体生命对社会压力的超越。

    人,作为个体,生来就具有自我保存、自我发展的权力,这是大自然的恩赐。同时,人,作为类,又必须结成统一社会的整体,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一部分,这样,才能有效地抵御大自然的侵袭。人与自然的关系是社会整体的类与自然的关系,是整体与整体之间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则是个体的人与整体的类之间的关系,是人类所面临的最棘手、最复杂的矛盾。从古到今,东西方文化反复探讨的核心问题之一,便是个人与社会的关系。西方文化是个人本位论,重视个人甚于重视社会,把每个个体的生存和发展视为社会的生存和发展的决定性前提,并以个人的幸福作为衡量社会制度是否合理的标准,合理的社会应该为个体的自我发展提供最大的可能性与现实性,否则便是不合理,这也是西方诸国为什么能由封建社会全面进入资本主义社会原因之一。因此,西方人更强调个人与社会的对立和冲突,这种冲突是贯穿全部西方艺术史的中心主题之一。东方文化是社会本位论,重视社会高于重视个人,把社会的生存和发展视而不见为每个个体的生存和发展决定性前提,并以社会整体的利益作为衡量个人价值的标准,有价值的个人不是道德发展自我,而是最充分地使自我适应于社会整体的要求,否则便是无价值。因此,东方人更强调个人与社会的统一和和谐,这种和谐和是贯穿全部东方艺术史的中心主题之一。而最合理的答案应是东西文化的融合——既有个人的充分发展又有社会的普遍进步,使个人与社会都达到完全符合人性的和谐和境界。

    然而,人类发展到今天,虽然经历过几种社会制度的变迁,虽然人类已拥有了航天、电子、原子、激光等尖端科学,但是个人与社会之间的矛盾仍然十分尖锐。西方现、当代的思想家、艺术家迷茫于“我是谁”这一古老而又常新的问题,再一次提出“寻找自我”的口号。东方人还因沿袭着封建时代所遗留的重负,难以发挥出个人的内在潜力。在现今的世界上,社会对个人的压抑与束缚,人与人之间的竞争的拼搏,仍以新的形式继续着。

    值得庆幸的是,尽管个人在现实生活的各种领域内很难超越社会之网,但是,人类始终通过审美来达到这种超越。西方人以惊心动魄的悲剧向社会发出一次次激烈的反抗的挑战,东方人以和谐宁静的喜剧来安抚创伤累累的心灵。前者是天崩地陷的时刻,是现实中你死我活的战场,任何人都可以在绝望中仰天长啸,孤注一掷,进行最后的拼搏,审美活动最忠实于人个性,人的感性生命和人最丰富最深邃的主观精神世界,艺术创作为许多天才提供了按照个人的独特个性去表现人的全部生命欲求的权力,艺术欣赏为一切人提供了按照个人的审美情趣去宣泄所有的内心隐秘的权力,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可能或不愿意向他人、甚至亲人透露的灵魂之光,可以在审美中自由地闪耀。沉默的审美对象是欣赏者心心相印的朋友,只要你喜欢它,它就亲近你,甚至能够与你融为一体,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它从不对你进行任何干扰,只是默默地打开你的心扉,扫除一切由外在因素强加于你束缚,使你被社会权力、社会舆论和自我理性掠夺到心灵最深处的一切得以获得自由的倾吐。在太阳、明月和星光下,在高山、大海和野草边,在音乐厅、展览馆和影剧院,在一部小说和一首诗歌前,你可以无拘无束地诉说你的悲哀,喷泄你的愤怒,抒发你的喜悦,以及一切羞于启齿的卑下的欲望和可耻的动机,从而使你更清醒地认识社会、人生、自我、宇宙。审美,交给强者一杆叛逆的旗帜,赐予弱者一张逃亡通行证,也把一面明镜子塞到卑鄙者的手中。而这一切,都是没有任何人的干预下进行的。通过艺术品这一无生命的中介,有血有肉的艺术家与欣赏者的心灵对话可以超越一切。

    同时,审美创造和审美欣赏的虚构性和超功利性,既升华了艺术家的表现,使审美对象具有了能够为社会允许的迷人的外观,又净化了欣赏者的心灵,使审美主体具有了游戏者的身份,既然艺术都是虚构的,艺术家就有权进行自由的创造,那些残酷的毁灭,那些凄惨的命运,那些怪异的性格,那些飘渺的意境……通通都是假的,只是叫人一时开开心,谁会真正地相信他们?既然艺术欣赏是超功利的游戏,欣赏者就有权进行自由的选择,那些叹息和眼泪,那些兴奋和狂喜,那些共鸣和深思……不过是一时冲动,一旦回到现实中,全部烟消雾散,没有实用的目的的娱乐不会伤害任何人。人类,智慧而狡黠的人类,居然能为自己开垦出一片如此神奇的土地,在这里,虚假与真实、游戏与严肃、超功利与深入灵魂一起生长,构成一株永远翠绿的参天大树。它的尖顶,直指可望而不可企及的天边外;它的根须,深扎进脚下的大地。它使人超越一切,又使人深入一切。

    美,自由的象征。审美,自由的运动。通过美与审美,人的本质得到全面肯定,人的创造力得到充分发挥,人的生命得到彻底解放,尽管这一切在当今的世界中还仅仅是廓大宇宙中的有限空间,漫漫的人生道路上的短暂的瞬间,然而,人类的进步将把越来越多的时空交给审美,对美的追求正渐渐地渗透到人类生活的一切领域中去。审美的时空因电影的出现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拓展;大自然因人类的高度文明和交通的发达而获得了日益丰富的审美素质;冰上舞蹈,水上体操,花样跳伞、健美运动,在过去仅仅为增强体质的体育运动中,分化出越来越多的供人审美的项目;食品、服装、建筑、机械、运输工具、广告、包装……无数种在过去仅仅是为了满足人的物质需求的商品,现已不同程度地走向审美;劳动保护已经不只是为了安全生产,而是在不同的程度上为了人的心理健康;越来越多的人不再局限于功利需求的满足,而是寻求审美的享受;交响乐、芭蕾舞、戏剧不再只属于少数高雅人士,收录机、电视机把贝多芬、邓肯和莎士比亚送到了普普通通的千家万户。也许真有一天,人类的所有产品、所有活动都走向了审美化和艺术化,那么,人的自由也就得到了真正的实现。

    人类最早的自由创造是神话,人类最终的自由创造仍是神话,前者是人类的理想,是自由的象征,后者是人类的现实,是自由的实现。因为,生命的极致是审美,而审美的极致是神话。

摘自——1986年第一期《名作欣赏》

1988年出版的博士论文文章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