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可成:
我的记者生涯中,曾经有一段时间,会从和审查者的猫鼠游戏中获得一种奇特的成就感和快感。如果我通过变化选题角度和包装方式让某个本来敏感的话题得以顺利发表,或是使用春秋笔法含沙射影表达了批评,或是偷偷在一篇看似无关痛痒的文章中塞进了几个带刺的句子,那么我可能会得意洋洋地欣喜一阵子,自以为又在这场游击巷战中得了一分。
但是渐渐地,很多人发现,这不过是一场幻觉。在悬殊的力量对比面前,费尽心思学会的一点花拳绣腿,其实根本没有意义。我们曾经自以为豪的那些春秋笔法,那些弯来绕去的遣词造句,那些不足挂齿的雕虫小技,花费了多少人的聪明才智,消耗了多少时间精力。本来,这些智慧和精力,可以用于创造更伟大的作品,但现在,它们却毁于这种无意义的缠斗、这种人类之间的内部消耗。这个国家几十年来的写作者中有多少优秀的头脑,但他们将大量精力花费在寻找合适的绕路方法,花费在斟酌一个具体的用词(不是为了表达的美感,而是为了安全),有多少好作品就这样失去了诞生的机会?
更可怕的是,在长久的自我压抑之后,一些表达方式可能永远从我们自己的词典中消失了。我们可能永远不曾体会过,真正的自由写作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我们可能会永远丧失(或者从未拥有过)不受拘束、自由写作的能力,就好像一辈子生活在动物园里的狮子,只会在方寸之间踱步,从不曾在草原自由奔跑,甚至天性已经泯灭。这种痛苦和危险,足以令每一个写作者深深不安。
其实不仅是写作者,这种人类内部的自我消耗还影响着很多其他职业的人。有多少学者,为了顺利访问Google Scholar花费了几小时、几十小时?有多少互联网公司,为了内容的“安全”而徒增了巨额成本,削减了有潜力的业务?
现在,又有多少和内容创业相关的人,消耗在了“政策风险”上,比如萝贝贝,比如wulujia。
有时候,我想放弃墙内表达,在墙外的英语世界里做一个不憋屈、不做无谓消耗的写作者。但是,当这样的写作失去了原本希望达到的读者,又有什么意义?
(方可成,宾夕法尼亚大学博士生 原南方周末记者 头条文章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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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一颗孙小美:惯性的自我审查比被审查更可怕,就像所有忍辱负重的白色谎言一样,其意味着一种真正的奴役。
那是稻草上的火鸡:一下子想到1984 一些词语成为禁忌以后 慢慢的可能就会消失在词典里了 慢慢的 随着可用词汇的减少 表达就成了一件越来越困难的事情 慢慢的人们就选择了不再表达……
夏泉__:一场大型的语言运动,正在经历奥维尔笔下的新语形成的过程。
天语铃兰:语音不表达,行动会表达。人,毕竟不是木头
豆瓣冷血才女:为维护一家一姓之私利,禁锢的是全社会的活力和发展空间,毁掉的是整个国家的未来。上一次这么做的是大清,后果有目共睹。
我不是郑夏:禁锢的不是一点点,然除非有亲身体验或一定抽象知识,才能横纵向比较自由和非自由社会的活力。只能靠大家不停地说,才不至于都掉进沼泽浑然不知。
括弧Yuu:在Twitter和Medium上写东西会冷不防意识到,哦,我在这里不需要担心审查的,我可以随意说话,我说的东西不会被删掉的。立马陷入一种奇怪的不适应,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话,瞬间秒懂为什么那么多人在监狱里蹲久了以后,会不想出去,反而愿意一直留下来。
上帝是第一推动力:不见得吧。东德和罗马尼亚等东欧国家都出了一流作家。魏晋的阮籍、罗马尼亚的赫尔塔·米勒都写隐晦文学,都以其特殊风格在文学史上拥有不可抹杀的地位。你太爽了,就写不出好东西来了
沉默的金子haha:我觉得这种情况一般是在当时不被人所接受,只有流传后世才会被世人认可。其实如果没有那么严格,在当时可以产生很多更优秀的文化。虽然自由和严格会产出不同的文化,但是我觉得更自由的时代产出的文化更具有多样性,因为可以发挥的空间很多,而严格产生的文化却相对单一些。
橘子竟:更糟糕的是,你以为你很聪慧的隐晦表达了,很成功。但因为隐晦,根本没传播效果,甚至被理解反了。总之,还是按规定的大方向在传播,你曲曲折折费了半天心,全是自high,白干。
曳落河在上海:吻腚的代价
等十二月洪流:当你能够想你愿意想的东西,并且能够把你所想的东西说出来的时候,这是非常幸福的时候。
停云_sis:墙内的隐晦、避开关键词、替换,在知道与不知道之间创造了无形的壁垒与交换的阻碍。和在墙外避免消耗的写作有些相似,它最终仍然被消耗地表达、传播与理解。
郑小刷:其他方面的影响不敢妄议。但可以想见,因为许多词语容易敏*感,语言的萎缩是必然的了。哎。
罗开Kai:即使不是专业写作人,在当前这种气候下也是感觉动辄得咎…明感词日新月异,一天不上微博就落后于朝代,发展方向就是新话词典–反正处处味精,干脆你告诉我还有什么能写得了。
笑笑丶小虎牙:每次在亚马逊都小心挑选未被筛过的中文译本,如果想读的书的中文版有删节那么就去网上找原版。同理,拒绝看任何国产剧,拒绝购买所有中国报刊,发生任何事件先查境外媒体,被审查的信息只会将人塑造成他们想让你成为的样子,变成只会说隐喻和套话的赛博格。
十点之前一切都糟透了:在多少个我想要明确表达观念想法的时刻,我听到咔嗒的一声,我听到自己为自己上了锁。我眼见那些语句和名字在谈话中被莫名其妙消了音,我还看见所有人都在触碰到某个领域时自动的闪避。不在乎不懂的人他们看不见,而知道事态严重的人却不得不闭上嘴巴。然后我发现说了这么多也不过是在佐证上面的这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