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17岁的田玉从楼顶纵身一跃,造成下肢瘫痪,她的人生会再变好么?

特约撰稿人 立早 发自武汉

傍晚时,田玉会和家人来到田间散步,她已经学会不去在意路人的注视。 作者提供照片

夏天时,田玉可以自己洗头。她坐在轮椅上,把脑袋凑到脸盆前洗,天热,打湿的衣服一会儿就能干。冬天就不行了,得母亲帮忙才能洗。

24岁的田玉能独立完成的事情包括:穿衣、从床上挪到轮椅上、上厕所和小部分家务。她的人生在2010年3月17日拐了一个弯。那一天,17岁的田玉从富士康龙华宿舍的四楼一跃而下。

据不完全统计,2010年富士康内地工厂接连发生14起跳楼事件,只有两名幸存者,田玉是其中之一。七年过去了,当初的沉重一跃已无法激起现时的尘埃,而田玉说,她只想把当下的生活过好。

“别人问我怎么这样了,我说‘出车祸了’”

从湖北的省会武汉到田玉一家居住的孟楼镇大概需要一天时间。孟楼镇位于湖北与河南的交汇处,从中转站襄阳市去孟楼镇,每天只有一趟大巴。越靠近终点,路越颠簸。下午四点的太阳依旧灼热,马路两旁的农民三三俩俩地忙着晒麦粒。

孟楼镇的街道两边都是农民自建的楼房,没有清晰的门牌号和道路指示,我顺着田玉电话里提供的方向找到了故乡路,远远就看见田玉招手——她正在自家门口等我。

那天田玉穿了一件黑白条纹的衬衫、黑色长裤,扎着马尾辫。她用手势让先天失聪的弟弟给我倒了杯茶,并坚持要我住在家里。

田玉如今在一家卖零食的淘宝店做客服。每天上午8点半到下午4点半,她都在卧室的电脑前回复淘宝顾客的咨询。基本工资1800,再加上绩效考勤。

淘宝客服有一整套非常严密的考核标准,包括每天接待人数、回复率、回复时间、顾客转化率……根本偷懒不得。田玉每天要和两三百个顾客打交道,“双十一”(11月11日,又称“光棍节”,是内地多家电商的“狂欢购物节”)期间,顾客人数更是超过了一千。

田玉觉得这份工作比过去那份好很多,“每天工作8个小时,可以休息,”每个月坚持下来还有全勤奖。但生活依然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上个月家里停了一天电,全勤奖便泡汤了。

因活动不便,田玉的日常起居都在一楼。我们就坐在她家一楼的大厅里吃饭、聊天、看电视,傍晚一起出门散步。在孟楼镇的街道上,路人大多不懂掩饰自己的好奇,他们盯着轮椅上的田玉,而田玉已经学会自动忽略那些令人不舒服的目光。别人问她:你怎么这样了?田玉说,我出车祸了。

“我觉得丢脸,”她说。

出事之后,田玉很少再和过去的同学联系。她如今有了新的朋友——做淘宝客服的同事们都是像她这样的残障人士,大家在一个工作QQ群里,平时有很多交流。

我拜访的那天,田玉的父母很晚才回家,一副很疲惫的样子。正逢收割麦子的季节,夫妻俩每天早晨5点起床,白天在三十多度的高温里劳作,晚上8点多才回家吃饭。他们睡前点上一盘蚊香,蚊香燃尽的时候,又该起床下地了。

麦子对于城里人是文艺的符号,但却是农民生存的根本。一斤小麦市价不过一元多,一亩地产500斤,辛苦半年耕种十亩地的收入也才五六千块。到了春冬两季农闲的时候,田玉的父亲还是会去附近的城市里打短期工挣钱。

“我爸常跟我说,‘你好好的,我们一家都开心’,”田玉说。2010年,父亲田建党得知大女儿在深圳出了事,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富士康工厂运载工人的巴士上,站满上下班的工人。摄: Thomas Lee/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妹妹也去工厂了

田玉出事后,妹妹便辍学了,在家照顾了田玉两年。

家里一共六口人,年迈的奶奶、父母、田玉和弟弟妹妹。一家人的生活开销,全靠种地和父亲打零工。后来田玉的身体状况基本稳定了,妹妹便决定外出打工,贴补家用。

这像是一个无法打破的恶循环,妹妹最终也走进了深圳的工厂。流水线的工作是流动人口最容易获得的工作,像富士康这样的工厂只招29周岁以下的工人,工厂就像割韭菜,一茬一茬地收割这些流动劳动力的青春。

妹妹先后在杭州、深圳的工厂打工。和田玉的遭遇一样,流水线的劳动榨干了妹妹的所有精力。田玉给妹妹打电话,听筒那边总是无精打采的声音——“姐,我在睡觉呢。”

“她比较少讲(工厂的生活),她觉得很累很累,”田玉说。

17岁那年,田玉从当地一所中专毕业,决定离开家乡去打工。她在中专里学的是财会,但田玉知道自己的就业选择并不多,“人家大学生学了4年呢,我就学了个皮毛怎么做财会?我就是个初中生。”

2010年2月,田玉揣着父亲给她的500元钱和一部二手手机来到深圳,成为富士康龙华厂40万流水线大军中的一员。

她没有一个朋友,原本一起应聘进厂的老乡也没能分在一个宿舍。因为上班时间不一致,田玉和舍友很少有生活的交集。

在富士康宿舍,舍友都由工厂随机分配——工人之间形成小团体并非工厂喜闻乐见,原子化个体最好,每个工人就像每栋建筑和每条流水线一样,被编上了字母和数字的编号,方便工厂管理。田玉的编号是F9347140。

她在流水线上的工作是检查产品是否有划痕,一整天机械重复同一个简单枯燥的动作——两千八百八十次。

在工业区没有生活,女工朋友们告诉我,在接触到一些劳工服务机构之前,她们周末的休闲放松就是躺在床上睡觉或者玩手机。2010年还没有普及智能手机,田玉唯一的休闲活动就是去逛超市——把东西一个个丢进购物篮里,再一个个放回到货架上,“也没啥开心不开心的,”田玉回忆道。

田玉在富士康工作了一个多月,却始终没有领到工资卡。龙华厂区的领导说她的卡在观澜厂区,田玉用了一整天的时间辗转观澜厂区的各部门,却被几个办公室踢皮球,最终也没领到工资卡。身无分文的她哭着走了14公里回到宿舍,她的手机又坏了,无法和家人取得联系。这个未经世事的少女感到了彻骨的绝望,挣扎了一夜后,她从宿舍的四楼跳了下去。

田玉整整昏迷了12天,醒来后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走路了。她对父亲说:“爸爸,我做出这样的事情,你还要我吗?”

我问田玉,“对富士康还有什么情绪吗?”她摇摇头,不愿再谈。

坚持重复一个动作——通往春天的动作

田玉出事后,纪录片导演涂俏从香港买了编拖鞋的手工教程送给她。田玉学会了之后,便开始组织村里的阿姨们一起编拖鞋,再放到网上卖,一双50元。

那时“田玉拖鞋”在网上颇有名气,特别是姚晨、宁财神等名人在微博上转发后,订单更是纷至沓来。

北京工友之家的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内,其中一个展品,正是关于田玉回乡后亲笔所写的一封感谢信,还有她编织的两双拖鞋。网上图片

但这样的热度并未持续很久,几个月后,来购买拖鞋的人便寥寥无几了。田玉度过了非常迷茫和踟蹰的两年,她在家里无所事事,只好用看书和画画来打发时间。有好心人给她送了不少书,她喜欢李娟的《阿勒泰的角落》,“看她的书就像在新疆旅游似的。”

我刚好正在读这本书,便翻出了手机里的书页照片,讲的是一只困在洞里的兔子的故事,我读出来:“忍着饥饿和寒冷,一点一点坚持重复一个动作——通往冬天的动作……”我们大笑,为这心灵的默契握了握手。

2014年,田玉通过武汉的魔豆妈妈公益项目,获得了淘宝客服的工作。在工作中,沉积两年的苦闷慢慢变淡、消散了。

在田玉家的第二天中午,她17岁的弟弟给我们做了午饭。田玉在楼下指挥,炒什么菜,炒多少份量,弟弟炒完就会送下一口样品,给她尝了获得肯定之后才端下来。弟弟今年暑假将从聋哑学校毕业,家里希望他能在镇上找个工作,别离家太远,他们担心他会被人欺负。

田玉和家人对于发生在这个家庭内的苦难和不幸有着朴素的智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既然无法改变,那就翻开生活的下一页。

田玉的妹妹后来从工厂辞了职,到一家卖化妆品的商店打工。田玉再打电话时,妹妹的语气变得愉快很多,她喜欢现在的工作,可以和人打交道,可以学到新东西。妹妹如今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她还给田玉买了一个新的智能手机。

不久前,市里的残疾人联合会曾打电话邀请田玉参加联谊活动,她当时拒绝了,现在有点后悔,每天待在家里也很闭塞,应该跟外界有更多的接触,“多认识一些和自己情况相似的人。”田玉渴望恋爱,她描述未来另一半的样子——踏实、勤劳、不嫌弃我是一个残疾人。

田玉对这个夏天有着很具体的目标:她要和家人去市里的中医院尝试理疗,看下肢能否恢复一些知觉,她仍然抱着重新站起来的希望。

(本文首发自尖椒部落,补充采访及编辑后刊发,尖椒部落是专为打工女性提供生活及权益资讯的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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