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30日,美国希尔斯伯勒,垃圾回收站 / 视觉中国

撰文 | 梅沦敦

出品 | 网易浪潮工作室

中国开始拒绝洋垃圾了。

2017年7月到12月间,中国政府多个部门接连修改了对进口废塑料、废金属、废纸和废纺织原料的规定,制定了一套远远高于全球平均水平的进口标准,实践上基本上禁绝了对很多废品材料的进口。

对于早已习惯了将废物运往中国处理的许多发达国家来说,中国政府的突然行动打乱了这一产业链,让不少国家感到措不及防。已经运出的废料被拦下,在香港滞留;还没来得及在禁令颁布运出的垃圾则滞留在发达国家,在城市边缘堆积。

然而,这事儿并没有那么简单。

洋垃圾的全球流动史

“洋垃圾”这一称呼既不准确,也不公平。实际上,所谓的“洋垃圾”是可以经过回收处理后再利用的资源。

废品贸易遵循的逻辑与其它商品并无不同:资源总流向能发挥最大价值的地方。

国际废品流动的历史便是一部近代经济变迁史。经济增长迅速、对资源需求大、回收成本低,这样的地方往往最容易成为“洋垃圾”的目的地。

当今向中国大量出口“垃圾”的美国,在一个半世纪前也是欧洲“洋垃圾”的受害者。

当在中国开始与英国输入的鸦片作斗争时,刚取得独立的美国却从列强手中源源不断地进口洋垃圾:肮脏并且污渍来源可疑的破布。仅1850年一年,美国就从欧洲进口了4.5万吨的破布。

美国人用旧布料生产纸张,给更多的国民以读书、看报、写信、接受教育的机会。英国的破布先是变成了纸,又成了一份份《纽约时报》,流入了美国的千家万户。

经济发展迅速的美国逐渐成为了帝国主义列强之一,曾经勤俭节约的美国人民也开始大手大脚起来。美国也从垃圾的接收者,变成了输送者。

2008年11月27日,浙江台州海门港废旧金属进口码头,看货人面对着冷清的场面沉沉睡去,他的背后是堆积如山的进口固废金属 / 视觉中国

日本人接手了美帝的垃圾。1919年,美国废品回收协会收到了一封来自日本日中原材料有限公司的来信:“我司经营品种如下:羊毛料,羊毛废料、纸料、废棉、棉质旧布、废橡胶、粗麻布、旧报纸和旧包。我司希望能与贵协会中可靠的大型公司建立业务关系,如蒙贵协会牵线搭桥,敝公司将不胜感激。”

二战后的岁月里,随着经济的腾飞,东亚对资源的饥渴与日俱增,日本、韩国都相继从欧美大规模进口可回收废物。

当时,这些国家都有充足、价格相对低廉的劳动力,成为了参与废品回收业的潜在资源;并且,以制造业为支柱的东亚在发展过程中对资源和原材料的需求很大,外国废品补充了他们对资源的渴求。

于是,一艘艘货轮载着废品来到东亚,卸下废金属、废塑料、废纸等“洋垃圾”,然后满载着东亚人民的血汗回到美国。

日本东京,东京废品回收公司中,废弃的电脑处理器 / 视觉中国

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大陆,拥有全球规模最大的低价劳动力储量,加上逐渐增长的资源需求,使得发达国家的废料找到了更适宜的目的地。

80年代后期,在港台商人的牵线搭桥下,一些外资回收业资本陆续进入大陆,把废料进口到中国处理。

从1985年到1990年,中国通过废金属生产铜的数量翻了一番,达到每年21.5万吨,占到了中国铜产量38%。这其中,来自国外的“洋垃圾”功不可没:光是“东泰废品回收站”这家有着外资背景的废品回收商,就提供了全国10%的铜废料。

随着中国经济逐渐融入全球网络,中国对资源的需求也越来越大,进口国外废料越来越便利。到今天,中国已经成为了世界上最大的废品进口国。

根据2015年的估计,中国市场占到全球废钢贸易的22%,废塑料贸易的57%,有色金属废料进口的31%,废纸进口的51%和电子废料进口的28%。

因垃圾而致富

既然废品是资源,为什么欧美发达国家不留着自己享用,却要不远万里地将它们运往中国呢?

发达国家并非不循环利用自己的资源。即使以浪费著称的美国人民,也将1/3的固体家庭废物回收利用了。

但被发达国家所回收利用的废物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易于分拣。以美国为例,纸箱有体积大、显眼的优点,因此有90%以上都被回收利用了;而铁罐、铝罐以及玻璃瓶之类密度高,包装上的标签页更好处理,回收率也有50%以上。

然而,另一些废物的分离过程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例如电子垃圾的回收需要复杂的拆解步骤,而饮料瓶的回收则要考虑如何将瓶上的标签分离出去。这些需要人工分拣的垃圾对于发达国家来说实在是鸡肋:由于人工成本高,分拣工人的工资很容易就超过回收资源的经济价值。

这些需要人工分拣的废料,在发达国家只有被填埋或焚烧的命;只有在劳动力价格低廉的中国,才能获得新生。

2016年,中国非技术岗位的平均年工资大概在6000美元左右,是美国同类岗位工作的1/4到1/5左右。

于是,零散的个体户和小型回收站组成了一个300万到400万人的垃圾回收产业。在中国人吃苦耐劳的精神力下,洋垃圾真真切切地成为了黄金。

广东汕头的贵屿镇是处理海内外电子垃圾的集中地。临海的地理优势,加上潮汕人与港台商人之间的宗族关系,让这一产业在贵屿生根发芽。

从1995年开始,贵屿就开始处理海外进口的电子废物。贵屿人处理电子废品的工艺是最简单的酸洗,用各种高强度的酸洗去铁、铅等杂质,最终从废旧手机中提取出黄金。

2018年1月12日,广东汕头贵屿镇,当地民众回收废旧物品 / 视觉中国

这一行业的利润极为丰厚:每吨报废手机可以提炼出来200-300g黄金,1000-3000g银,100kg左右铜,以及几克到十几克不等的钯、铂金——与此相比,一吨金矿石的含金量大概也就只有15-20g。

人口20万的贵屿,有10万人从事电子废品相关行业。这一产业一度占据了当地GDP的90%,并吸引了80%左右的本地人口参与。一名当地人对《经济参考报》的记者透露,即使是规模很小的作坊,一年营收十几万“太过轻松”。

塑料回收业在河北文安县扎根则是偶然。80 年代末,一些文安农民自发地去周边的北京和天津收集塑料垃圾,拉回文安分类处理。90年代之后,文安人便“不种田,改种垃圾”。当形成产业之后,京津地区的垃圾已经无法满足文安人的胃口,物美价廉的外国货便成为了文安人的原料来源。

借着垃圾致富的文安,在10年内人均收入翻了10倍。在河北省的人均城镇收入只有20000元左右的2011年,文安县的人均年收入就达到了40000元左右。在这个40万人口的县城,塑料回收也解决了10多万的从业者的就业。

亦废亦宝洋垃圾

除了大量廉价劳动力,接近于零的环境成本也是中国回收业的特色之一。伴随着垃圾回收产业丰厚利润而来的,是巨大的环境和生态成本。

在回收电子垃圾的贵屿镇,带有大量重金属的酸液直接被排入河流,报废手机中无用却有毒的部分则被直接焚烧。

早在90年代中期,贵屿地下水便因重度污染而无法饮用。2009年,当地卫生院通过对贵屿镇一辖村进行体检发现,全村80%以上的中小学生患有呼吸道疾病,5名学生患有血癌。2011年的调查发现,当地25%的新生儿铬超标。

贵屿的经历在中国并不是个案。

文安县清洗塑料时的酸液、碱液直接被排入了田地和河流;而不能回收利用的废料也直接被燃烧,浓浓黑烟不经处理被排放到了空气之中。

由于水污染严重,当地的井从100米打到了300、500米。稍微有点钱的文安人就不再饮用井水,而是购买桶装水饮用。由于严重的空气污染,肝功能异常的文安人多年无人能通过参军入伍的体检。

相较发达国家的回收业的集中化,中国的回收产业非常分散。构成中国回收体系的则是400万非正式劳动力所组成的零散化网络。从回收(拾荒)、分类、到处理,自我雇佣者、家庭作坊插足了每一个环节。

福州仓山区吴凤村的一级水源保护区内,有几间破砖瓦房被当成了废旧塑料作坊 / 视觉中国

中国获得电子垃圾处理资质的企业只有100多家;但仅仅一个人口40万的文安县,就有20000家塑料再生厂。

小作坊补充了中国支离破碎的回收体系,然而他们也要为环境问题附上很大一部分责任。

小生产者缺乏足够的技术和资金保障生产过程的无害化,个体化的生产方式也为政府的监管带来了困难。

家庭作坊隐蔽性高,迁移成本低,政府往往屡禁不止:风声紧时歇业两天,等风头过去后又恢复生产。在贵屿,尽管政府加大了对电子垃圾拆解作坊的督查力度,但小作坊仍然能够顶风作案。

其实,依赖废品回收的地方政府也并没有动力认真监管、治理污染。

高度专业化的废品回收在一些地区往往是当地的支柱产业。下重手治理往往等于是政府自断财路。因此,尽管污染严重,但若是缺少来自上级的压力,地方政府往往会对相关产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污染采取放任的态度。“一有人来检查,上面都有人通风报信,经营户之间互相知会停工,躲避检查。”

如今的一纸禁令,终止了洋垃圾的污染,却也给许多产业带来了寒冬。

据中国造纸协会(CPA)统计,2016年,中国废纸纸浆的24%来自进口废纸。中国每年铜产量的一半来自回收再生,其中国内回收只有179万吨,进口废铜高达334万吨。

所以很容易理解,为什么在2017年7月进口垃圾政策放出风声后,中国工业原材料价格也应声而涨。

一纸禁令牵动的神经,绝不仅仅是大洋对岸的垃圾场。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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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新京报(2011).“废塑料之都”整顿回收业 致北京废品价格大跌.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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