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关于林鲟的文章里我提到:
“做女权的朋友因为躁郁住院了,发现隔壁床的病友是做同志运动的。”
有人说看到这里笑了,也有人说看哭了。
这位住院的朋友就是马户。
2013年从北京徒步到广州的路上,有个网名叫“驴”的人来陪走。
她真的很像驴,沉默、脾气倔、吃苦耐劳、有双非常大的眼睛。
后来我说:“不能老管你叫“驴”吧,太不顺口了,把驴字拆开叫“马户”好了”之后她便一直用马户这个名字。
我和马户在徒步的时候开始交往,她一直陪我走到终点,后来去北京一起生活。
马户想当快递员,只因为她是女生,被中国邮政拒绝了。她和中国邮政打官司打了好几年,开始全职做就业性别歧视的议题。
2015年马户查出得了躁郁症,后来搬家到广州,2017年躁郁再次发作住院,今年的5月(就是前阵子)马户告别了我们回了老家。
她走之前,我们进行了大概有10个小时的采访,这是一场久违的长谈,我们一起梳理了马户至今为止的经历。
稍微有点长,又不想丢掉任何故事,于是我把她的故事分成了上下两篇。
刚出生差点被送人
马户出生在东北的一个小村子,刚出生没几天就被送人了,因为她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儿。没过几天,马户的爸爸心里过意不去又哭着把马户给抱了回来。
因为超生,马户的妈妈在村里东躲西藏,最后还是被抓住了。被拉到一个简陋的屋子里,里面有张床。他们给她妈妈打上吊针,可能就是葡萄糖或者生理盐水,没有麻药,直接切开肚子做了结扎。
因为生了两个都是女儿,妈妈的待遇很差,没有人帮忙照顾两个小孩,还要下地干活。到现在妈妈还会提到当时特别想喝汽水却没有人理会的事情。
为了争一口气,妈妈把姐妹俩尽量的打扮得干净漂亮,爱干净到会把衣服洗破那种程度,对她俩的学习也要求严格,希望证明她们不比男孩差。
给女儿扎头发太花时间,有一次妈妈带她们去剃了一个前面带几根空气刘海的平头,那是男孩子的发型。剪了这个头发之后,马户一直哭,还被同学笑话。
原本建议把马户送人的奶奶却开始喜欢马户,因为马户看起来很像男生。家里别的男孩子被宠坏了不上进,马户成绩好人又勤快。后来马户竟然成了奶奶最喜欢的小孩,在奶奶看来马户有男生和女生优点。奶奶常说:“你啥都好,就是缺块肉啊。”
这让马户从小就怀着一种愧疚,觉得自己有缺失,没有达到家人的期待。
马户会劈柴,清积雪,修一些小家电,帮爸爸做木工活。“男孩子会的我都会”,然而她还是不能让家人满意。让马户记忆犹新的是一次搬家,爸爸扛柜子很辛苦,说了句:“这TM要是是个儿子,就能帮我搬了。”
奶奶把我洗脑成了一个T
T:比较男性化的女生,本文中主要是指女同性恋中较男性化的角色
剃了头之后马户穿了一段时间裤子,就再也不想穿裙子了。走在路上被当成男孩会很开心。她开始喜欢玩具枪和足球,因为男孩子都喜欢这些。奶奶经常问她:“你以后要不要取个媳妇儿回来呀?”奶奶这样说给了马户可以喜欢女生的空间,而且是作为丈夫的角色去喜欢女孩。
对自己是同性恋这件事马户没有怀疑过,从小有男生追求她都只是觉得很困扰,但有的时候自己的女生好朋友和别人交往了,自己却会很难过。
到了高中马户的胸部发育得比较明显了,家人这个时候开始要求马户要有女孩的样子。他们担心马户以后找不到老公:“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驾驭马户啊……说不定要找个长头发的很娘的男生和她互补一下才行。”
马户这两年还想试一下能不能改变性别气质,因为最初不是自己选择变成这样的。她试着留长头发穿很女生的衣服,但是头发长不了多长就受不了又剪了,女性化的衣服也习惯不了,改不过来了。
初恋
爸爸年轻的时候学过画,没考上美院,后来当了木匠,一心想让马户当画家。马户参加艺术类考试,第一年没考好,第二年就没有再报省外的学校了。没想到以专业和文化都第一的成绩进了本省一所大学的油画系。
学画的时候马户认识了是女同性恋的朋友,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是个T。T都要穿束胸的,她就去买束胸,店员从后面悄悄的拿出来,好像贩毒似的,还非常贵。完成了T的自我认同,高考也结束了,马户想开始谈恋爱了。
初恋阿清是在一个qq群里认识的,为了追求这个女孩,马户用自己在画室打工的积蓄买了一颗小小的金戒指,放在填满玫瑰花的盒子里送给阿清。可以说是非常东北了?。
和初恋的整个家族交往
马户开始和阿清谈恋爱,却感觉是在和阿清的整个家族交往。阿清的家里算是官三代,全家人都靠着姥爷留下的关系和资源生活,吃关系吃到阿清这一辈已经没有什么可吃的了。从阿清的家庭马户看到了整个东北衰落的一个缩影。
阿清和她妈是整个家族里最穷的。阿清的妈妈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一辈子都在为自己的家人奉献。婚后因为生的是女儿,阿清的爸爸一直把阿清和她妈妈当外人。阿清爸爸的工资卡交给阿清的爷爷管,阿清爸爸得病去世后没有给娘儿俩留下任何遗产。
阿清需要去法院告她的爷爷和叔叔,要一些钱回来。马户就一直陪着阿清三天两头往法院跑。跑了两年多好歹要回来一些钱,阿清什么都没得到,全被妈妈拿去给舅舅们和表兄弟们买东西了。
“苦恋”
二舅家的日常起居、自家的家务、给小舅送饭都归阿清负责。她妈妈觉得这样能拿到她舅舅的遗产,但她心里明白,再怎么勤劳遗产还是表哥或者表弟的。
本来阿清有个不错的专业很好找工作,她妈妈却不让。阿清没有工资,只有每个月一点零花钱。一个二十左右的女孩子就围着这些家务生活,阿清做家务马户就去帮着一起做。
阿清的妈妈把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了家人,唯一想对自己好一些的就是吃点好的,买漂亮衣服。无奈她有糖尿病,很多东西是不准吃的,但她一点都不忌口。
她还喜欢买高跟鞋,因为病的原因脚很肿,好不容易遇到一双能穿的高跟鞋就一定要买下。穿了一天脚就青了,接着脚就会更肿接着就会烂掉,经常要往医院跑,阿清和马户就要去照顾。
马户还会帮阿清妈妈洗脚,“我都没帮我爸妈洗过脚,做这么多就是希望她的家人能接纳我。”
阿清的妈妈已经退休了,还是闲不住,去了一个学校当保洁员,赚点零用。她带着糖尿病的身体扫教学楼,擦栏杆,擦电梯。阿清看不下去就会去帮她妈妈干活,马户心疼阿清,也会去一起帮忙干活。
“那时候真的好纯情啊,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一定要坚持在一起,要专一,很苦情的。”马户说。阿清没有别的朋友,她和马户聊天的内容都是关于她的家人,她们在的拉拉qq群群友也只是很浅的关系,有的时候出来聚会,阿清还被里面的一个女生骗过钱。“她就只有我了”马户说。
阿清最美好的愿望就是等马户毕业了找个好工作,然后和马户一起生活,这样就可以离开原生家庭不用再做那么多家务了。她有一次在小区里看见一个T开着一辆小白车,T和她的女友从小白车里下来。阿清非常羡慕这样的生活,总是跟马户说:“以后我们也要有一辆小白车。”虽然马户并不喜欢白车。
不想帮老师洗笔
大学给马户最大的印象是官僚。阿清给马户买了一支很贵的钢笔让她送给辅导员,好让她能选上党员。“她们家就是那样的,做什么事情的思路都是走关系,看病、读书、找工作、打官司……”可惜最后还是没选上,因为要入党首先得入学生会。辅导员后面还有点不好意思,给马户发了个优秀预备党员。
很多学生都积极的拍老师马屁,给老师洗笔,搞好关系。学生们不去思考作品要表达什么内容,画出来的画就想让老师喜欢,越像老师的画的分越高,为此他们还会画很多幅,总有一张是老师比较喜欢的。
为了反抗这种默许的评分标准,到期末要评分的时候马户放了四块空白的画板,等老师来打分了,她当着老师的面在四块画板上画了长长的一笔,标上序号,然后打乱顺序和方向摆放,作品名称就叫《成绩》。老师们凑到一起讨论了好久,也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这件作品最后反而得了高分。
马户认识了一个叫刘芸的女老师,刘芸觉得马户很有想法,喜欢带着她和班里另一个男生一起玩。马户说刘芸知道对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刘芸总是会给马户带来一些新鲜的东西。
从刘芸那里马户接触到了当代艺术,立刻就喜欢上了。有一次马户在刘芸家看到了一本关于美国女权艺术的书。受到很大的冲击,特别是朱迪·芝加哥的《晚宴》让她印象深刻。“当时我想:女权到底是什么啊!?”
马户在微博上发现了@女权之声的账号,“我觉得好好啊,大家都在讨论这个。”
我是谁?我想做什么?
快大四了,同学们都在争夺保研和工作的机会。当老师不是马户向往的工作,她不想过那种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阿清劝马户走动关系找工作,大三开始马户和阿清经常吵架,最后还是狠了心分手了。
刘芸说马户你要不要考研呀。马户也不想考研,因为那就也就是在学校里多混几年而已,考研也要和老师搞好关系。同学们为工作或者保研争得头破血流的,马户两条路都不想走,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每天晚上都窝在被窝里偷偷哭。虽然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但是妥协的话就一定不是自己想要的,更不会自由。
这时在微博上马户看见了我在做“美丽的女权徒步”,这场从北向南的千里徒步让马户向往。不然离开这个环境一阵子吧,马户给我发了私信:“你好,我想来陪走40天。”
文中阿清、刘芸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