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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刘霞获释的消息反复刷屏的时候,我又把赫塔·米勒(Herta Müller)的自传性散文集《国王鞠躬,国王杀人》读了一遍。这篇文章既是对刘霞获释一事的评论,也是《国王鞠躬,国王杀人》的读书笔记——一位遭受专制政权迫害的诗人/作家的流亡人生。

7月10日,当刘霞搭乘芬兰航空公司的飞机,离开北京,经赫尔辛基转机到达柏林的时候,米勒就在现场。她和作家廖亦武手捧鲜花,等候接机,但是刘霞走下舷梯后没有和他们见面,直接坐上一辆黑色的汽车进入柏林市区。廖亦武在电话中对我说,7月11日和12日,米勒都和刘霞在一起。

赫塔•米勒(Herta Müller)和刘霞在一起。转自廖亦武facebook账号。

 

赫塔·米勒,德语作家。她出生、成长于共产专制时代的罗马尼亚,为逃离迫害移民德国,其作品描述专制下的社会黑暗与人性扭曲。2009年,她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米勒不仅在接机的现场,她也一直在救援的现场。身为诺奖得主的她,曾指责诺贝尔委员会(诺委会)将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中国作家莫言是一场“灾难”,因为莫言“颂扬审查制度”;彼时2010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刘晓波仍遭监禁,她批评这“给争取民主和人权的人士扇了一巴掌”。

她亲手从英语转译了刘霞的几首诗,并多次为公众朗诵。2016年柏林文学节期间,主办机构为纪念刘晓波入狱接近8年,在柏林艺术节大剧院(Haus der Berliner Festspiele)举行主题活动“空了8年的椅子”。活动上,米勒朗诵了刘霞的三首诗,其中一首《无题》写道:

 

……

35年过去了,那只自由的鸟儿终于来了。于是,她张开双臂,像鸟儿一样飞翔。

这就是自由的模样!在前往德国的途中,刘霞留下了一个经典的影像。

2016年9月16日,柏林,赫塔•米勒(Herta Müller)朗诵刘霞的诗。照片由长平提供

那个夜晚,赫塔·米勒站在讲台的一侧,灯光昏暗,背景屏幕上闪动着抽象的影像。她平静而专注地朗诵着,像是在讲述自己的经历。她的德语仍然带着罗马尼亚口音。

米勒在〈在我们德国〉中写过一段经历:因为自己的罗马尼亚德语口音,她有机会把柏林地铁里面包广告中的“培西面包(Paech-Brot)”读成“倒霉面包(Pech-Brot)”,于是那句广告语变成了“年轻的新娘在答应‘是’时顾不上说话,因为她在忙着啃倒霉面包”。

当年罗马尼亚秘密警察在审讯米勒时,总是提醒她说:“别忘了你吃的是罗马尼亚面包!”那个面包广告的谐音让她回想起,原来那都是倒霉面包!

倒霉面包塞住了人们的嘴,还告诉人们说这是家乡的美味。米勒大彻大悟:正是吃了这些倒霉的面包,诗人乔治·塞姆朗才知道“并非语言即家园,而是语言即说出的内容”。

刘霞那个经典的“自由的模样”,如果换成别的词语来描述,例如网民所说,“逃离祖国让她如此快乐!”、“她热情地拥抱流亡的生活!”,场景就有些荒诞。

其实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发生。我曾经见到一个历经九死一生逃出西藏的女孩,她每天都要兴奋地跑上街去,“真的可以自由地说话!”我见到她时,她已经验证了两个月,仍然极度兴奋。没有人为她拍照。

我不喜欢“故乡”这个词,它在罗马尼亚被两种人占有着。一类是村里的施瓦本波尔卡男人和道德专家,另一类是政府的机关干部。村庄故乡是德意志狂的,国家故乡属于无主见和盲目恐惧。二者都需要敌人,做出的判断笼统、敌意、最终有效,即便错了也不屑于更改。

〈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国王鞠躬,国王杀人》

赫塔·米勒质问道:“纳粹灭绝犹太人的行动之后,保罗·策兰(Paul Celan,一位用德语写作的犹太诗人)必须面对一个现实,即他的母语也是杀害他母亲的刽子手的语言”,而又“有多少伊朗人至今仍会因为一句波斯话被投入监狱,有多少中国人、古巴人、朝鲜人、伊拉克人在自己的母语中无法有片刻在家的感觉?”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最后这句话并没有出现在中国大陆出版的中译本里。

在汉堡民族学博物馆展览《流亡》中,作为被介绍展示者之一,我引用了苏东坡的诗句,来还原无数古代中国文人的真实状况:“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爱国主义宣传中,常将这种豁达的情怀截为两半,仅取其一加以利用。

我在开幕演讲中说道:

“故乡不只是一个人出生和成长的地方,而且是他可以自由地思想和言说的家园。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流亡在异乡,在他国;也有很多人流亡在故乡,在祖国——他们被迫沉默或者犬儒,同样是无辜受罚。”

在她的祖国,刘霞曾经给米勒写信:“我自言自语/我要疯了/我那么孤单”, “我像植物一样活着/我像尸体一样躺着”。

《流亡》,汉堡民族学博物馆(Museum für Völkerkunde Hamburg)展览。转自长平 facebook账号

“无论走到哪儿,我们都能找到你。”

《环球时报》发表社评《西方舆论莫逼这位女士投身政治》,“我们逼了整整八年都没成功,看上去她还是更爱写诗”——这句经验谈是我帮它说的。它的原话是:“从之前的情况看,她本人似乎并未打算也做个典型的异议人士。”明知如此,你们还是关了她八年!她的丈夫刘晓波倒是一个典型的异议人士,所以你们就坚决“不认怂”,拒绝他出国就医,执意要让他死在你们手里,骨灰也不能留存?

《环球时报》心知肚明,它只需要提醒西方媒体,都不用公开威胁刘霞了。刘霞之所以被你们关了八年而少有发声,不仅是因为你们严密监控她本人,还因为你们挟持了她的家人,她的弟弟刘晖还被以经济犯罪为名判了11年。如今,她的家人仍是人质,控制在你们手中。

我在即将登上离开罗马尼亚的列车时,一个警察对我说:“无论走到哪儿,我们都能找到你。”到德国后的头三年,我多次接到匿名电话和信件,以死亡相威胁。索套跟到了德国,而我却无力抗拒。

〈空中酝酿的往往不是好东西〉,《国王鞠躬,国王杀人》

对于一个被囚禁了八年之久、丈夫在囚禁中与世长辞的人,而且背后是远比当年的罗马尼亚强大的“厉害国”,匿名信和电话太多余了,完全没有必要。在这八年当中,我相信刘霞对恐惧的吸收和内化,比年轻时的米勒有过之而无不及。^

……

 

刘霞初抵欧洲,在赫尔辛基机场转机时,留下“自由就是这个模样”的经典影像。然而,据德国之声报道,刘霞不会出席周五在客西马尼教堂举行的刘晓波逝世一周年追思会。刘霞的好友、独立中文笔会会长廖天琪透露,刘霞不是身体虚弱而不能出席,而是她的弟弟刘晖仍在中国,不愿意见到一些事情会发生。她又说,刘霞短时间内不会见记者,也不会近期内到挪威代丈夫刘晓波补领诺贝尔奖。

 

在战胜被迫流亡之后,她又选择了主动流亡

《环球时报》社论辩称刘霞并没有失去自由,只是她“这一年中的确处在中国官方的‘视野范围内’”。正如一个笑话所讲,苍蝇宝宝问妈妈:“为什么我们总是要吃屎?”妈妈呵斥道:“晚餐的时候不要说这么恶心的事!”用“晚餐”(“在官方‘视野范围内’”)替代“吃屎”(非法软禁无辜公民),这套政治话术并不是《环球时报》的发明,它不过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而已。无论是《1984》里的虚构还是苏联/东欧社会主义,“真理部”早就对这套“奥威尔式的胡言乱语”驾轻就熟。

模仿?米勒不这样看。中国人都知道,“读了初中,再去打工”,可是那个独裁者齐奥塞斯库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对“通商宽农”、格萨尔王等一窍不通,而且说话还是大舌头,可是全国的干部都在可笑地模仿他。

那时我常说,这个国家的年轻干部是最老的。因为他们模仿独裁者时毫不费力,比起年长的人更加惟妙惟肖。当然,这是他们刚刚起步的事业所必备的技能。后来,当了几天幼儿园教师,我才明白那不是模仿,他们只是在扮演自己,因为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姿态动作。

〈红花与棍子〉,《国王鞠躬,国王杀人》

……

 

《国王鞠躬,国王杀人》(Der König verneigt sich und tötet)德语版及中文版封面

 

“我不会抛弃那些让我变成笑柄的记忆”

全世界的记者都在赶往柏林。他/她们期待刘霞开口说话。可是刘霞说什么,怎样说?我不想过多地猜想刘霞的境况,但我知道米勒的艰难抉择。

米勒认为,说话必须用词语,而过去发生的幽暗并非都能言说。你脑海中最深刻的印象,你最想要说出的话,未必是人们想要听到的东西。

河里的鸭子自由戏水,河边的米勒看到的却是鸭嘴的金色,随后它们变成了黄金餐具,鸭子的脚蹼变成了金制的混水器。当年在罗马尼亚,人们盛传齐奥塞斯库用金子做的餐具吃饭,用金子做的水龙头洗浴,米勒并不相信。她认为这个传闻是人们瞎编的,是穷人对富人的愚昧想像。可是后来他的财产被盘点时,这一切都证实是真的。

在今天的中国,有多少“穷人对富人的愚昧想像”被证实?相信也有很多人像米勒一样为荒诞感到震惊。可是你未必都能说出来。齐奥塞斯库倒台之后,人们期待听到对他的控诉,但是不是什么鸭嘴变成了金子,那太复杂了。……

 

(长平,作家,资深时政评论人)

 

节选。全文见:《去机场等候刘霞的赫塔·米勒,和她的那些“成为笑柄的记忆”》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80713-opinion-changping-liuxia/?code=IjIwMTgwNzEzLW9waW5pb24tY2hhbmdwaW5nLWxpdXhpYSI%3A1fdmkP%3A5iKAgbZqGcnCkHBQfZW1brzHPc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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