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无知三岁
那之后,他到香港大学访学,研究与言论自由有关的议题,参与编辑了彼时尚身陷囹圄的浦大律师的辩护词,整理了他自己的《大学城里的公民》一书文稿,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回来后不久,他于2015年8月,创办了在日后渐成西安文化地标的“知无知”空间。
现在回想,在那一年之前,诸事其实早有征兆。自2013年开始,以“南周献词”事件为分水岭,言论空间日益紧缩,知识分子备受打压。曾经那些与“改革”有关的议题,其实已再无意义。而风起于青萍之末,于我们个人的影响,是朋友们各自失去了所谓“阵地”。洪果辞职;我离开了媒体,做独立记录;王天定老师离开了西安。而这两年,环境进一步恶化,原本就极为狭窄的公共表达空间,在上头绞杀公民社会各个领域的大背景下,如今已几近绝灭。
洪果在此时,选择了进入更深的民间。他一介书生,毫无做商业的经验,就带着一腔在民间开启中国私学及雅典书院传统、再造城市精神空间的理想,去创办了知无知,自述怀抱曰:文化复兴勤培土,精神重建常点灯。
我曾经在那样的一些时候,远远地看着,心想,这真是这城市里迷人的一景啊。人们无丝毫的功利,只为求知求真,就凑到知无知来。这样的日子,是彼此有福的。
常常是朋友们路过西安,便被“盘剥”。来!到知无知讲一讲,与爱智求真的听众一起分享。没有讲课费,住宿、交通都要自掏腰包,嘉宾们就开始讲起来了。洪果常笑称自己是“皮条客”。他就是乐于让这里成为一个各种思想交流的场域,让碰撞、慰籍在这里随时发生着。让一些事物自然地发酵,愿一片公民的精神在这里养成。如今,十多个内容丰富的读书会,就是明证。
我头脑里马上浮现出一幕。自称“忧郁男人”的洪果,穿一双老布鞋,运动服,抱着那个苏格拉底的头像,和“知无知”几个字,一人踽踽独行,穿过西安南郊最繁华的小寨商圈,拐进兴善寺西街,抱着大胡子的苏格拉底,入住新居的情景。
这次搬家之前,知无知经历了几个月的众筹,因有那么多素昧平生者的热情参与,知无知才能搬到了一个全新的、明显“高大上”了的地方。
三月三日天气新。2018年的3月3日,知无知迁址重新开张了。在新址的对面,就是大兴善寺。唐朝时,这里是翻译玄奘法师取回经典的大译场,与大雁塔下的慈恩寺相望。曾有上千学问僧出入于此。
迁址开张的仪式就在路边举行。洪果做了演讲,穿着中山装,看起来很精神。朋友们就围站在路边。摆古玩摊的,买零食的,过路的人,都随意地走来走去。这是寻常一日,一个北方城市的街头。知无知就在普通人的身边。
众所周知,三月,是这个国家的敏感月份。两会开张,全国紧张,一些正常的文化交流活动,在此时都会被认为“别有用心”。知无知没有喊朋友们来。我只替洪果喊了于淼一声。不需多言,于淼就自己飞过来了。
彼时,在上海,于淼的季风书园,正在与她的读者,做最后的告别。
作为独立书店的季风,在上海这座城市,此前已吹拂了20年,但到了这两三年,尤其是2018年的这个春天,已在权力机关的打压之下,难以为继。
我是在2017年底路过季风的。当时的书店,门前贴满了告别的纸张。有一张上面写着:“你是一座温暖的岛屿,让我憩息。”
是的,季风,是一座岛屿。知无知也是一座岛屿。
被迫关门的季风,在倒计时的告别时刻,一度被停电,被骚扰,但仍然有许许多多的读者闻讯赶来,以诗歌,以音乐,以自发的聚会,参与到一场漫长而优雅的告别中。这一切,嘲笑了专制。也嘲笑了那些把国家当作坚不可摧的东西的人。
知无知的新招牌要剪彩了。于淼在现场,他沉静坚持的气息,与知无知的主人洪果完全一样。
季风在上海停止吹拂,知无知却在北方鼓起了更深远的风声。
这是我在当日最深的感慨。
这个国家,在这两三年内,大幅度的倒退鲜明可见,不知发生了多少匪夷所思的事情。其中一桩,就是上海这样的城市,竟一座独立书店也不再容纳。
悲观沉闷的气息在弥漫。在身边,好多人都感叹,公民社会已死,社会没有希望,曾经愿意投身公民社会的人,还能怎么做?所有的坚持还有意义吗?
而那一刻,我知道了。这世间没有绝对。此消彼长,此起彼伏,如果我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用心去感知,就会发现,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你看到一些东西倒下了,在另一个地方,又有一些新的东西在生长,在兴起。
认识一些做教育的朋友,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如今,环境恶化,他们依然反求诸己,从点滴起步,去做踏踏实实的努力。
这不,又是立秋的第二日,知无知,迎来三周年了。没有比这更棒的事情了。
麦子死了,落在地上,又长出许多麦子。愿这座城市和这个国家,生长出更多知无知,生长出更多麦子,以灿烂的姿态,催生腐朽者的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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