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一然
编辑 | 王珊
60多平方米,一进门是客厅,黄色的牛皮沙发占据了四分之一,房东嘱咐了几次“不能养宠物,定期要擦”,金红每周末都细细擦过,缝隙里也要用吸尘器吸一次,她珍视这张沙发,如同珍视这间房子,位于北京东南角,亦庄经济技术开发区的贵园小区,这是她租过的房中最满意的,“装得像婚房一样。”
来北京19年,河北姑娘金红最喜欢的角色是电视剧《奋斗》里的露露,同为北漂,她们十分相似:来自城乡结合部,想有自己的事业,想嫁个北京人。不同的是,露露最后嫁给了北京土著,做了餐厅老板娘;而金红则与同乡结婚,一直在北京租房。
但这并不影响金红对“家”的渴望。
金红喜欢花草,把它们当做家里的生机。无论是没有厨房卫生间的“小窝棚”,还是装修不错的两居室,她都用绿色植物填满,她最喜欢绿萝,生命力旺盛,好养活,带着它磕磕绊绊搬了三次家,依然爬满墙根;她养过两只猫,其中一只白色波斯猫,湖蓝色眼睛,十分黏人,无论金红加班多晚,回到家,它准在门口等候。可惜第三次搬家的时候,猫病死了。
金红的北京话说得有模有样,她喜欢与楼下的大爷大妈打招呼,讨论菜价和物业管理,“租房就不生活了呀?”金红笑着说,有些人误以为她是本地人,她开玩笑回一句:“姆(我)们家包围北京!”
似乎从2012年开始,金红没了底气,彼时房价上涨,房租也随之一路飙升,他们不得不从南三环、东四环一路搬到亦庄去。
在那里,他们租到了理想的房子,月租3500,直到这个夏天的尾声,北京房租整体上涨。金红接到了房东的电话:“5100一分都不能少了,你们去看看外边,我这个装修和格局,租5500都抢着要。”
图片来源 @数字之道
以下为金红口述:
5100块钱,离开北京的底线
我和我老公是从大郊亭桥搬来亦庄的。去年年底,那边的房东说,房租每个月涨1000块钱,我们在那边住了快三年,一个不到60平的小两居,四五年前房租每个月3500,后来涨到5650,我们俩工资加起来一万五到一万八,除了还固安的房贷,还得给两方家里寄钱,小孩马上又要上学了,看了很多地方,就到贵园(小区)这儿。
这家装修得特别好。我刚来看房的时候一推门就惊呆了,我做建材的,那个沙发看着质量就很好,电视柜也是我喜欢的日式,墙面都是粉色紫色的壁纸,卧室很大,还有阳台能晾衣服,我当天就给了1000块钱定金,晚上回去一直跟我老公说,一定租这个房,就是我一直梦想的婚房的样子。
房租三个月一交,要交两个月的押金。为了省钱,我们也没找搬家公司,买那种大编织袋子,自己一趟趟带过去。
住这里的第一天晚上,我就跟我老公算账,房租加家用每个月是7500,固安房子贷款是3100,这是雷打不动的支出,去了这些,孩子马上要在老家上小学,河北高考竞争压力大,得给她报英语班,我们得艰苦一点。
小区里很多外地车牌,小超市离我们家不远,也可以去几公里外的大市场。我喜欢逛市场,再忙也想抽出时间自己做点吃的,感觉不一样,你坐在家里的餐桌前,用自己刷的碗和筷子,一边吃自己做的饭一边看电视剧,太享受了。我平时都让我老公去阳台开窗户抽烟,怕把人家壁纸熏着,房东有一棵大芦荟,我也伺候着。
我公司在百子湾那边,从亦庄坐地铁最快得一个半小时,早上在路上买早点,一边吃一边挤着排队。亦庄线特别恐怖,早上人超级多赶着进城。
二月份的时候,我在地铁上,羽绒服的拉链被拉开了,我转不过去身子,就一直喊“认错人了吧,别拉我兜呀!”好在钱包没丢。后来我放弃拎手提包了,背那种又大又硬的包,站着不动就占出半个人的地方,用力一甩好几个人都得离我远点。
市场五点多就没什么好东西了,平时晚上下班,只能到小超市随便买点菜,我最喜欢土豆,和谁都能炒,自己也能成一盘菜,后来小超市都会给我留几个土豆,有时候回家太晚,超市老板会说:“别打地铁口那些黑摩的,太晚了不安全”。
你看这就是一些北京人的特色,他爱管你,还理所应当就关心你,我特别喜欢。我还在小区附近发现了一个能锻炼的小公园,经常拉着我老公去暴走。这里太安逸了,家就应该租在这里。
这次租金上涨,我们感觉特别突然,好像一夜之间就涨起来了。没想到住进来半年,房东说要涨到5100,而且还是仨月一交,就是说以后可能还会再涨。我上网一看,我们家附近已经没多少房子租了,网上写着3000多的,打电话过去都是5500左右,我想问问有没有4500离地铁近的两居,他说“没有”就挂了。
我们的房子九月末就要到期了,我老公的意思就是我们继续往远的地方搬,但如果再远,我每天光上下班坐地铁就要四个多小时,而且这个房子我们这么喜欢,我说5100就5100,咬着牙说的,大不了以后我不买衣服了,化妆品也省着用,他也戒烟,把钱省出来。
他问我:“以后要涨到六千咋办?”
我听了之后就在一边掉眼泪。我来北京19年了,刚来的时候亦庄燕景家园的房子一居室四万就能买一套,两居室七万,朋友喊我去买,我觉得太偏远,而且那时候双井房租一居室800一个月,两个人合租,一个睡卧室,一个睡客厅,分摊才400,我为什么不租房子?没想到最后,我会因为5100块钱的房租离开北京。
北京中关村附近,一间卧室的租金已经在5000元左右。
“我们家的厨房”
1999年刚来北京的时候,我住在大兴区的瀛海,就是当地农民那种平房,才二三百块钱一个月,十多平米,一个大院一个煤气罐,厕所是公厕,夏天里面全是蚊子。那时候我在十里河做销售卖门,保底500块钱加提成,每个月工资一千出头。
大院里都是外地人,南方北方哪的都有,做饭得排队,而且调料都要自己保管好,不然就会有人一直用你的。晚上也不隔音,隔壁打呼噜都能听见,有一家卖水果的,十几平米还带了三个小孩,吵得厉害,他们家煮饺子的时候,就会分一点给我们隔壁吃。
我那时候的梦想很简单,有个自己能做饭的地方,哪怕是我自己的煤气罐都行。在这里住了不到两年后,我去看了附近的平房,搬到了500块钱一个月的地方,环境和之前差不多,唯一让我觉得满足的,就是我的屋子多出来一块狭长的地带,放了一个煤气罐,搭了一个简易的灶台,那就是我们家的厨房。
在那个厨房的第一顿饭,我做了两菜一汤,一个肉菜,还有一个土豆丝,焖了一大锅饭,我打电话给我妈,告诉她我做的菜,特别开心。
北京奥运会前后,瀛海的房差不多就都拆了。2005年的时候,我在城外城上班,每个月保底是1200,加提成有3000左右,那时候我在万源路租房,属于大兴和丰台的交界,航天中学后面一个小区的地下室,800多一个月,跟老鼠窝一样,地下室两层都住满了,有上学的,理发的,有厨师,还有很多做小姐的,什么人都有。
地下室不能做饭,有一个很大的公厕,屋里不到十平米,洗的衣服冬天都晾不干,我养的花那段时间都死了。屋里还有特别大的耗子,晚上咬床板,一点都不怕人,印象最深的是那股味道,一股臭鸡蛋加上煤气泄漏的味儿。半夜有大声吵架的,大哭大闹的,我反锁着门吓得蒙着脑袋睡觉。
我把地下室床头都贴上杂志明星,显得洋气点,还去买了一个地毯,很大,红色的印花,铺在一进门,占房间四分之一。那时候我看《奋斗》,觉得露露简直就是我的翻版,有一集她男朋友出轨了,被捉奸在家里,她气得掉头就走,后来又回去了,她男朋友在屋里面给别的女的唱歌,她推开门说:“你们继续,我没啥地方去,我睡客厅,不打扰你们。”
我挺少哭的,看了那集我哭了一晚上,那时候我都快30了,我希望露露能嫁给华子,也希望我自己能找个归宿,离开这吧。
后来就在工地遇到我现在的老公,我们是同乡,谈恋爱的时候就搬到城外城附近住,在成寿寺路那边一个很老旧的小区,没有电梯也没有空调,一个小两居,屋里有一个风扇,上面黑乎乎的。
厨房的抽油烟机不太好用,我那会儿给自己的奖励就是去逛物美(超市),我老公负责拎东西,虽然比菜市场的菜贵,但是物美里面有炸丸子,冬天还有糖葫芦。
结婚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办婚礼,就在家里庆祝了一顿,我做了四个菜,我老公买了个蛋糕,上面写了我们俩的名字,还有个白金戒指,一个素圈。
房子是阴面,光线不好,房东是个老太太,对我们特别好,我们结婚还给买了一幅画贴墙上,上面是蓝天白云,还有一群小孩在草地上玩。她住的离我们不远,还给我们送过炸酱面和杏,我怀孕的时候就想吃酸的,老太太送了好几回;屋里冬天采暖不好,她儿子还抱过来一个羊毛毯子,比电热毯还暖和,我们特别感动。
2010年我女儿出生,不到一岁就放到老家去,计划是2011年买房子,在南五环内旧宫那边,当时去看是一万多一点,我老公打算卖了老家的房子,然后两家凑凑首付。
结果北京政策就开始变动,外地人得有五年社保才能买房,房价紧接着也涨起来了,要我们1万八多一平,我们商量最高一万六,结果到2012年元旦,两万人家都不卖了。
房租也涨起来了,两居室从一个月2200涨到3100,我的公司换到大郊亭桥那边,加上这个房子取暖不好,没有空调,我们打算搬到离我公司近的地方。
中介带客户看房。图源CFP
金隅大楼跳舞的小人儿
从南三环外搬到东四环,房租更贵了。我们在金隅大楼对面一个老小区租房,3500一个月,押一付三,使用面积50多平米,走路二十分钟就能到我公司。
我把公司老板养不活的富贵竹带回家来,叶都黄了,后来竟然被我慢慢给养好了。
我的卧室对着一座大厦,只记得上面有“金隅”两个字,到了晚上,上面亮了很多彩灯,排成一个彩色的小人儿,就和大楼一样高,开始在大楼上跳舞。
我那时候在北四环跑工地,做工程业务,晚上回来洗完澡就盯着它跳舞,没有音乐,它每天都能跳一个晚上。大概三四年前,夏天的时候,40多度高温,我在工地晒了三个多小时,一步都走不动了,浑身都是汗,我就在想那个小人,它根本不受任何影响,每天好像都高高兴兴的,看完它我心情就特别好,好像什么都很有希望。
2012年末北京的房子基本都两万多了,我们开始看燕郊的房子,也一万左右一平。听朋友说北京要修第二机场,买固安的房子合适,我们看固安才七八千,就赶紧去看房,去了两次就定下买一个小两居。房贷每个月是3100多,我想能租出去2000就行了,结果最近固安的房租降了,现在租金还不到2000。
我们北京的房租很快就涨到4000了,租房的那年年底,房东说可以签一年的合同,但是刚买完房,我们拿不出五万块钱了,所以还是三个月一给,结果2014年的时候,附近好一点的一居室公寓就要5000了,我们的工资还要还买房首付欠的债。我给房东打电话,希望别涨房租,我们可以想办法签一年,我感觉自己声音都抖着,快哭了那种,但房东最后定了5650,他说:“我理解您,但谁都是拖家带口等着吃饭的,我这也不是捐慈善呢!”
后来我基本就没再逛过街,只看小孩的东西。
去年我老公出长差,马桶往上反水,我戴着手套去掏,屋里都被泡了,我打了维修电话,要260块钱才来。
我就坐在那个脏水里哭,我不是舍不得260块钱,我就是觉得好像喘不上来气一样,最多的一次工资,算上提成发了我17000多块钱,加上他的一共两万六七,本来我想买个什么给自己,但是算完房贷、还债、给家里打钱加上预留好的房租之后,我连好点的牛肉都不敢买了,钱挣多少是多呢?
去年年底北京开始清查违规建筑,很多地下室和隔断都住不了了,我们一个朋友租的地下室被清退,在我们家客厅待了一个星期。房东给我们打电话说,租金要涨1000,我听了都快崩溃了,但之后我又觉得轻松了,因为终于能换房了,换个远点的,房租能少些。
我们看了以前住过的成寿寺,没想到很多房子都被自如、蛋壳给租走了,整租很少,大一点的主卧就要2000多。我们还看了这种中介在亦庄的房,一居室要四千多一个月,如果不是后来我们在小区里打听到最后这个房,可能就会租中介的一居室了。
图片来源 @数字之道
最后的晚餐
固安的房租很低,租的人也不多,最开始一个月才一千多,从六年前到现在房租也就是每年涨200块钱。我们打算去固安工作,虽然挣得少点,但总算不用再租房了。
我那些姐妹儿以前都一起在建材城的,知道我要走,她们非要搞一次聚会,我们在一个买了房的姐姐家里吃晚饭,她比我来北京还晚呢,做地板的,他们也没钱,后来就去找那种贷款公司借钱。去年的时候他们家房子已经涨到四万多了,一直租出去,今年才自己住。
如果我们当年豁出去借钱,买了北京的房子租出去,现在能租四五千了。
那顿饭是我和她一起做的,他们家厨房油烟机装得不怎么好,不是那种直排的,但是那个一体的橱柜我特别喜欢,他们买的是布艺沙发,比较难清理,我和她说:“你怎么舍得租啊,这地板都糟蹋完了。”她说等有钱了换,然后跑去给我们洗水果,我其实挺不好受的,我想这本来差点就是我的生活了。
大家喝了红酒,我感慨挺大的,我说,没想到我最早来,又最早走,还以为能在北京待一辈子呢。有一个年轻的,从天通苑搬到黄村,跟我说:“姐,固安再近毕竟不是北京啊,要不再看看呗。”我没说话,我想等你有孩子就知道了。
我弟弟五年前来的北京,住在离龙潭湖很近的一个小区,睡阳台,就是房东打出来的隔断,一个月300,后来涨到800,去年年底的时候都拆了,被清退出去,跑到通州梨园去住,是自如的房子,四户合租,每个月1300,最近听说涨到快2000了。
家里那盆绿萝之前就被我剪过了,在成寿寺的时候买的,它太能长了,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忙,几乎不怎么管它,它自己也长,有时候看着要不行了,以为死了,结果过一阵子又长出新的叶儿,我搬家都一直带着它,来亦庄的时候还特地跑回去拎它,不过这次走不打算带了。
其实北京的物价不贵,如果抛开房租,真的可以生活得挺好。这个时候,平谷的大桃下来了,我和我老公都特别爱吃。你看,其实就是嘴上留点念想。
(文中金红为化名)
作者简介
王一然
独善其身,兼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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