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2015年后,直播和短视频逐渐形成为影响广泛的社会生态。2018年,河北保定定兴县的焊工耿帅以他设计制造的不锈钢“无用良品”红遍互联网,成为了“手工耿”。他的生活变了,又好像没变。疲倦与兴奋,茫然与希望,热的凉的,实的和虚的,都交替缠绕着他。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LBKTmA9ipg

穿云箭上的手工耿

文 | 张莹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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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工对应时间。一个拨浪鼓,一人一天半;一个脑瓜崩,一人一天;这是做熟了的,做新的要更久,像棒球帽上钉俩小镜子的“美女偷瞄帽”,一人半个下午加半个早上。这些计算好了,就是整块时间的规划,加上没有情绪的执行。

秋天的下午,耿帅和耿达各自面对工具,没有话。耿达在院内,蹲坐在浅绿色塑料小凳子上,用一个多小时打磨四个拨浪鼓,而后关掉机器,伸胳膊伸腰摸烟打火呼出烟气,烟头抛在地上,踩着拧几下,再蹲坐小凳子,继续。耿帅在工作室内,坐在盖了紫红软垫的黄椅子上,把一个拨浪鼓的曲面和平面焊接在一起,嗒一声,灼目的白光闪一下。有时他戴护目镜,有时不戴。光亮与声响匀速向前,嗒,嗒,嗒,读秒一样。

耿帅和耿达是兄弟,相差三岁,爷爷和父亲是焊工,他们也是焊工。“少说话,不惹事,多干活”是家庭长年训诫,耐心和沉默被磨出来,耐不住也没办法,总归是盯牢一根管子,一毫米一毫米焊完。电焊讲究技术,温度和电流的控制,手法的选择,好的焊工焊的管子绝不漏水,看上去规矩平整,特别漂亮。手上留下疤痕,焊的时候烫的,切不锈钢的时候刮的。

院门临街,院子狭长。相邻的人家为了遮挡,都做了影壁,瓷砖是龙凤呈祥或者日出大海的纹样。独耿帅家的影壁是铁皮做的,涂了大红漆,中间鼓起一块,金色蓝色三层圆圈围着一颗金色的五角星,旁边是耿帅的大字,“盾”,“美国队长在此”。水泥地上摊着三四把电钻,立着两台打磨机、两台冲铣床,电线交织在一起,和“盾”一起示意这是个钢铁之家。院门外有时经过一辆家电下乡的车,播着敲锣打鼓的音乐,有时是扩音器里嗡嗡的人声,“收长头发——”

在耿帅和耿达出生的河北保定定兴县农村,女人们在家接服装活,男人们在外安装消防器材,给初中毕业年轻人的选择不多。无非学门手艺,找份工作,攒出房子,娶个媳妇。

耿达说话,常以“我们村里”开头,他留着短发,眼睛细长,说话慢条斯理,显着顺遂,平和,得到母亲偏爱。耿帅大脸,大眼,大身板,一说话就像带着隆隆的回声。他不甘愿接受平庸与困苦,总在渴望更好的、尚未发生的生活。16岁之后,他们跟着父亲到处打工,经常是北京,偶尔也去得更远,譬如甘肃。焊管道,装壁挂炉,工作之余就是玩手机。

2012年,耿帅注册了个微博,名叫“闲扯里跟儿愣”,他常想逗乐,譬如那些“坐拥千万住宅”的客户,和他“接触短短时间总会拜他为师”,“师傅,这壁挂炉是原装进口的吗?”小段子稀稀落落发了一年,粉丝百十个,有个演员给他点过赞。他常觉压抑,“马上就要到而立之年了,还能改变人生吗?”

2017年6月,耿帅开始玩快手。第一个视频是个用管钳搭起来的蚂蚱。接下来他发布了140条视频,展示了自己手工做的几十种设计,大部分是不锈钢材质,都很重,闪着金属多遍打磨后的冷光,它们使耿帅的粉丝越来越多。

2018年5月后,耿帅“红”的速度加快。5月26日,他上了快手的公号,标题是“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人啊哈哈哈”。9月8日,他作为“发明界的泥石流”,上了微博热搜榜42位。10天后,他的“脑瓜崩辅助器”上了热搜榜16位。那几天,他的微博粉丝从2万增加到30多万。

9月22日,中秋节假期,他参加了快手举办的乡村市集,在北京朝阳大悦城地下一层摆摊。他的摊儿夹在几家卖饭的、一家卖酒的还有一个摆满粉红铁椅子的演出场地中间,没什么人。他在快手和微博上都发了条视频,“还没开张,有点尴尬了”,也就一两个小时,微博上千次转发,人涌过去,跟他打招呼,都是头一回见面,却像老朋友那样亲热地喊,耿哥!耿哥!有人从上海和西安飞到北京,和他说几句话、合了张影又飞回去;他像个吉祥物一样被团团围住。晚上,他和耿达住进了快手安排的酒店,觉得酒店“干净,奢华,打滚都行”,他一边吃打包回来的卤煮一边直播,粉丝说,耿哥飘了飘了!他笑着,飘了吗?脸红红的。他真没想到自己弄出这么大阵仗,那几天,连和他合影的视频都上了快手热门。

耿帅一直不太自信,接到快手邀请时他有点犹豫,还是耿达劝他“见见城市”。上一回他到朝阳大悦城还是一名焊工,这一次,他是个明星。三天摆摊结束,耿帅在朋友圈里发了几张和粉丝的合影,都是洋气的城市年轻人,皮肤白净,顶着精心打理的发型,男孩子都穿着富于设计感的衣服,女孩子都涂着口红。

又过了几天,9月29日,他上了腾讯新闻头条,这使他穿越短视频的“次元壁”,变成全网意义上的广为人知。当天发布的视频,“地震吃面神器”,拥有至今最高的播放量,超过1100万。立刻,全中国数得着的直播平台、大大小小MCN、各种各样的综艺节目,带着合同,都来找他。

耿帅红了。用他的话说,“终于站起来了”。疲倦与兴奋,茫然与希望,交替缠绕着他。这一个多月,他的眼睛都红红的。他的生活变了,又好像没变。还是在自家临街的小房子里干活,从早上8点到晚上7点。电焊的气味,弥漫在空中的金属烟尘,打磨时喷溅的火花,一点五毫米厚的不锈钢板切割时的声音。

耿帅在制作“脑瓜崩”,这是他最受欢迎的作品。

耿达在制作拨浪鼓。

耿帅的工作台。

2

​想比做花费的时间更久,只不过有时候看起来像是在无所事事地刷手机。各处刷国内外的视频,不一定哪个就给了他启发。母亲说他,怎么老玩手机不干活?耿帅不说话,一直干活的耿达说,别看我哥好像这会儿没干活,其实比我还累呢。

​做比想琐碎。拿“偷瞄帽”作例子,动手好几天前,两个白色小圆镜已经快递到家了。耿帅把拨浪鼓焊完,交给耿达打磨,开始在小圆镜框上钻眼儿。先试手钻,不动,又用电钻。细长的螺丝穿过小洞,在另一侧以螺母固定。那是个很小的缝隙,螺母固定上,差不多花了20分钟。支撑杆与螺丝接触面很小,掉了一回,焊接两次。外面的套杆两端切割时有毛刺,打磨三次。回复微信略分了神,两个垫片的位置焊错了,再做一根。

10月23日上午10点多,耿帅做好了“偷瞄帽”。他到几十米外的十字街,10块钱买了6串糖葫芦,山楂的,西红柿的,山药的,他喜欢吃甜的。这是短暂的休息,然后,他拿起三脚架放在房间中心,对着手机镜头,寻找与镜头的合适距离、谈论帽子的合适姿势。

当初上快手,是基于理性的考虑。推荐这款软件的朋友告诉耿帅,别的软件里都是明星,快手不一样,都是平民,只要你拍得有意思,也能上热门。最初的作品也都是理性的产物。材质做工原料,方方面面耿帅都考虑得很清楚。用不锈钢而不用更便宜的铁,是因为人工贵,不锈钢持久、漂亮,与人工更匹配。用螺母而不用整块不锈钢,因为螺母像积木,个头均衡,可变性高,拼接起来比用整块不锈钢板更显层次。而后是品类,得实用。

​耿帅做了螺母拖鞋,不锈钢钱包,螺母弹弓,螺母手链,螺母指尖陀螺。螺母拖鞋一些细小部件设计比较复杂,暂时搁置;后面四样——“实用四件套”,他觉得一定很有市场:指尖陀螺正在流行,再说,哪个大老爷们儿不喜欢弹弓和炫酷的手链呢?至于钱包,更是实用性十足、人人需要的东西了。他觉得这些一定能卖很多很多。他把它们拍成视频,发上快手。

视频播放量挺高,评论都觉得这些不锈钢小物件很好玩,但跟耿帅预期不同,没人觉得它们”实用”,也没有人买。

做东西、拍视频都要投入,包括一台三千多块的新手机。最初他有两万八千块,到2018年春节,就剩下一万。他有了很少的顾客,每月十来个订单,大多是单价60元的弹弓和手链,还有人嫌贵,“一把螺母顶多10块,你焊焊,给你20总行了吧?”偶尔有人买上千元的加特林(一种旋转机关枪)模型,几百个螺母焊成,做一个要三天,算是难得的大单。

2017年夏天,他做了个切西瓜拍,双手高举狠狠拍下去,切成八块的西瓜剩下四块,另四块都掉地上了,他伸手挽救,也没有用。这个徒劳的视频上了热门,许多人评论,“哈哈哈哈哈”。耿帅发现,视频要幽默的,要让人看了开心的。

​耿帅逐渐触摸到新媒体传播的门道,也不断获得粉丝的反馈。因为粉丝建议,他做过一个“护腚神器”(牛皮和铆钉组成的裤衩),还有一个不锈钢“黄瓜定型器”,样子很像安全套——纯粹搞笑,一点用没有。

粉丝逐渐增多,但耿帅感到迷茫,粉丝三万时他想,到七万就能赚钱了,没有;十万,没有;三十万,没有。粉丝到五十万时,他想,是不是到了一百万还这样?还是没有人买他的钱包和弹弓,只有些付两三百块的人找他发朋友圈广告,卖玉,卖烟,卖小饰品,出于慎重,他都没接。

今年五月,耿帅的粉丝达到了130万。直播的收入比较稳定了,差不多够他养家。产品不卖就不卖吧,因为粉丝不断的催更,他做了一些知道无用但好玩的东西,譬如不锈钢“纸飞机”,不锈钢大风车,不锈钢拨浪鼓,统称“童年三件套”,还有菜刀梳子,更长的砍刀梳子,菜刀手机壳,“让人变聪明”的金字塔形不锈钢头盔……上万评论称它们是“无用良品”。这些东西带着超拔于生活的的浪漫气息,令人印象深刻。连县城里开滴滴的年轻人,村里开饭店的大姐,都知道耿帅做的是“没用的东西”。

​其实他还想“有用”,像“便携小板凳”,能让人在等车的时候坐在自己脚上;“吃西瓜神器”,能接住西瓜流下的汁水,还有地方让人吐瓜子,这两个东西没准还能量产,耿帅想,但反响平平。反而是他“随便想想”的“脑瓜崩辅助器”——戴在中指上的不锈钢套,能把玻璃杯弹碎——去大悦城看他摆摊的人十个有八个都想要。

耿帅觉得,至今他也没摸清楚他的粉丝喜欢什么、会买什么。但拍了140多段视频,他积累了很多经验。“偷瞄帽”其实是帽子上加了后视镜,但耿帅赋予了它更具噱头的功能:偷瞄美女,满足性格内敛的男生的需要。

开拍前的重要步骤是打理发型,手将额头右上角的头发往后梳,又摆了摆脸旁的那一缕。明星身旁总有造型师跟随,面对镜头的耿帅却只有他自己。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这么开头,声音诚恳,俨然这是个严肃的发明。介绍部分拍完了,他从角落里拿来补光灯,就是个照灯,焊了个不锈钢架子,又让耿达拿来拖把,拖把架在画上眼睛口鼻的灯上,几乎是瞬间的决定,视频中灯“当”成了美女。他调整小圆镜的角度,拖把照灯美女小小地出现在画面中。

​“又琢磨呢”,耿达小声说,他走出房间,轻声关上了门。耿帅习惯了一个人拍视频,到今年初才不得不让耿达帮忙,对着镜头和弟弟,他总不太自然。

视频长一分多钟,拍摄用了50分钟。耿帅先趴在院子里一张大桌子上,又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重播,挑选,剪辑,37分钟后,这段视频发布在快手和微博上。19分钟后,快手播放量超过20万次。他对这个数字并不满意。

5天后,他的“搓澡剑”视频又迎来一次小高潮。

耿帅在制作“美女偷瞄帽”。

工作台的架子上放满了耿帅的作品,其中悬挂的“雷神包”颇受欢迎。

菜刀手机壳,耿帅最被粉丝称道的作品之一。

3

一进大厨饭店他就被注意了。饭店刚装修过,白瓷砖白墙面,在村子里显得出众。中间一桌六个人围坐,青灰色的烟雾在半空里飘。耿帅坐下,要了一盘拔丝地瓜。他握着手机双手打字,一瓶白酒撂在他桌上。“意思一点!”原本六人中的一个招呼着。

耿帅赶紧站起来,“我不喝酒我不喝酒”,但酒已经倒上了,他只好喝下,又笑着敷衍几声。一个包间敞着门,门后的俩人轮番身体后仰来看他。

又有人来打招呼,“一米几?”

耿帅又赶忙站起来,“一米八几”。

来人说,在耿帅“这么”高的时候就见过他了,右手比划着记忆中的高度,到胸,到腰,“那时你还是个小孩!”

耿帅脸上含着一个笑容,露出他有点乱的牙(红了之后,总有人在评论或者直播里建议他整整牙)。他不善寒暄,但努力周全。用在村里跑车的王师傅的话说,耿帅是个“特别特别老实”的人。他从小就压力重重,因为母亲要他考上县城的初中,果然去县城上了初中,母亲又要他考上高中。中考前夕,他扁桃体发炎三天没吃东西,折腾到输液,觉得要死了。他决定辍学,钱被偷,他从县城走了十几公里回到家,在日记里写道,以后没上学也别后悔,因为此时此刻你非如此不可。

找不到工作,着急,挣钱不多,着急,找不到对象,着急。谁都想往高处走,但他在父母期望的压力下却找不到往上的出口。当地风俗是本命年不结婚,他记得23岁那年他还没对象,家里急得好像没有了明天。终究他在23岁结了婚,仓促地。一天在网上看到个问卷, 长这么大你觉得最对不起谁?他想了想,谁都对得起,就对不起自己。太听话了。

耿达结婚、兄弟分家后,耿帅有了更急迫的动力:弟弟的生活条件比他好,出于当哥哥的强烈自尊,他渴望追上兄弟。门脸房改成工作室,做些市面上见不到的东西,他下了很大决心。他不想再当一个“听话的老大”了。

“谁也管不到我了。我谁也不听,我想搞铁就搞铁,搞不好以后再去搬砖,反正怎么也是穷,再穷再苦也经历过。”

那时他留着中长头发。他喜欢长发,又知道村里家里很难接受,中长是个妥协。当粉丝越来越多,他再没有剪短。到头发长到肩头,他红了,各种各样的人来找他。有电视台找他上节目,他觉得还得答题,学历也不是那么高,算了;有公司要为他写歌,他说自己唱得不好,对方说,我们有修音师!还有人要找他拍电影,他一想,录个视频说几句话都要20遍,算了吧。

记者都来了好几拨,还有《华盛顿邮报》。他以为会是个中国人,结果来了个外国人,带着个翻译。外国人先看了他的视频,看得哈哈大笑,又问了他一些类似怎么喜欢发明的、喜欢的发明家是谁之类的问题。耿帅说,他不觉得自己是发明家,“发明家”得是特别伟大的,像袁隆平那种,像他这样的,顶多是设计。

他发现中外记者关注的点有微妙的不同,最明显的是美颜,外国记者问他,怎么看拍视频和直播都要开美颜。中国记者没有人问这个。好像这是普遍的、约定俗成的事情。

耿帅回答,他觉得开美颜很正常,就像明星们出来都要化妆一样。

也是那几天,耿帅发现,村里的人对他改换了眼光:小伙子不错,他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4

那个直播平台的人从广州来到保定,在晚上十一点给耿帅打电话,你现在有时间吗?耿帅想了想,“有”。那人打了辆车,预计在午夜十二点到达耿帅的家。但十二点,他告诉耿帅,车在黑暗中行向反方向,此时掉头,到他家得凌晨两点,只好作罢。

他们在第二天中午见面,耿帅把那个年轻的男孩招呼进斜对门的大厨饭店,要了一盘果仁菠菜,一盘京酱肉丝,一道干锅牛杂配饼,他们喝着凉啤酒,谈论了一会儿著名的主播们。

2015年后,直播从一种消磨时间的娱乐方式,变成一种影响广泛的社会生态,一些人因为直播一夜爆红,赚到了传统行业想都想不到的钱。2018年4月,相关部门对直播有了前所未有的严格管束,一些人倏忽消失,用从业者的话说,“凉了”,“凉透了”。

快手粉丝达到两万时,耿帅开了直播,挺长一段时间,他的直播间里只有几十个人,收到一两百块的礼物就很开心。那也是他的迷茫期,手工作品卖不出去,琢磨着靠直播贴补点家用。每次直播前他都要纠结一会儿,不想按下按钮,但那一阵过去了也就好了。对着镜头,对着粉丝的提问,有时他会结巴,或者陷入找词儿的停顿,但他逐渐找到一种独具风格的聊天方式:一本正经地讲话,听着听着,又觉得哪里不对,终于确定,这是个笑话——而后屏幕上会出现一堆“哈哈哈哈”。礼物常常在这样的时刻到来,收到穿云箭(一枚2888快币,相当于人民币288.8元,主播与平台五五分成)这样的厚礼,耿帅会放“硬曲儿”来烘托气氛,最常用的一首,是五条人的《阿珍爱上了阿强》。

“阿珍爱上了阿强,

在一个有星星的夜晚。

飞机从头顶飞过,

流星也划过那夜空。”

耿达说,直播得放得开,有些事别看得太重要,说白了,就是台上做戏,台下做人,直播时是一个人,日常生活是另一个人,这才行。他觉得哥哥最近有进步,但台上台下还是没分开。前阵子有个大哥,刷了不少礼物,耿帅想谢谢他,蹦出一句“祝你健康”。耿达见过别的主播,能说一长串吉祥话。

耿帅尽力了,虽然直播依然是他的短板。在快手上他有两百万粉丝,但直播间的人数除了上腾讯头条那天到了一万,其他时候总在一千到三千之间徘徊。和他拥有差不多粉丝数的女主播,直播间里能有三四万人,唱唱歌,喊几声“家人们”,能收到比他多得多的礼物。他自然有点羡慕,但直播时,面对那些刷礼物的“大哥”,他又总是说,够了够了,别送了。他觉得“礼物”是平白来的,有点虚。

他知道那些直播间里要礼物的方式,号称要扎爆一个气球,礼物刷到多少就扎,其实直到下播也没扎;或者叫爸爸。有主播劝过他,能捞赶紧捞,不知道哪天就捞不着了。他觉得眼光还是要放长远,拒绝了。耿帅有一种朴素的交易观:双方对等。他三千块的国产手机直播总卡,有个粉丝送了一部苹果7,他收了。儿子出生,对方发来2800元红包,他不要,1800,不要,后来人家生气了,耿帅收了200。双十二,天猫打算拍卖一些他的手工产品,钱的去向给了他两个选择:收下或者捐出。耿帅说,那就捐出去吧。

耿达说,你图什么呢?你很有钱吗?

耿帅说,应该回报社会。也许是“装大方”。他愿意自己姿态好看。

和直播平台的人谈过知名的主播,他们又谈到广告。耿帅得知一些主播做广告,就说饮料广告吧,就是直播时拿起来喝一口,一小时喝三回,钱就到账了。

“就这么简单?”耿帅说,一脸惊讶。

过往他总为钱发愁。在焊工的世界里,钱以时间计算,16岁他刚开始工作时,一天10块,这些年经济环境改变,人工费高企,渐渐变成一天100块,近两三年达到一天150到180块。耿帅的父亲五十多岁了,还在北京工作,一个月做满了,也就是5000块左右。终究是有数的。

现在,不一样了。对“红了”的耿帅来说,钱不再以时间度量,而是以“影响力”,只要他继续红下去。

耿帅说,还有一些短视频平台想签他,独家发布他的短视频作品。直播平台的年轻人说,那是耿帅最值钱的部分,条件达不到,免谈。他说了一个巨大的数字。

“是吗?”耿帅又惊讶了,“我的视频那么值钱吗?”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又问了第三遍。

上腾讯新闻头条后,国内数得着的直播平台、短视频平台和MCN都来找他,有的开出的条件称得上诱惑,有的则令他恼火。

他正在这些高高低低的数字里摸索自己适当的价格,身边没有人可以商量。有个粉丝的父亲是律师,帮他看了看一些平台发来的合同,明确了一些他实际上已经知道的事情:四五年的长约最好别签,一手要包下你的约也不靠谱。耿帅今年30岁,从16岁起,他从不偷懒,从不游手好闲,一年只在春节休息一个月,终于出了头,发光发热就在这几年,他很清楚这分量,又多少觉得惶惑。

饭吃得差不多了,那位直播平台的工作人员建议耿帅看看天才小熊猫,觉得他可以向那个方向发展。耿帅去看了天才小熊猫的微博,最初几分钟,他甚至不太看得懂那些长图文是在广告什么。

五天后,耿帅在直播中谈起天才小熊猫。他在微博上关注了小熊猫,后者也回关了他。他们聊了几句,耿帅向这位前辈,成名多年的大V,请教每个刚刚尝到成名滋味的人都会遇到的问题。前辈告诉他,要保持自我。

工作室墙上,曾给耿帅刷礼物的人的名字和ID。

耿帅正准备拍摄“美女偷瞄帽”视频。

5

耿帅穿上牛仔背带裤,套上黑外套,戴上墨镜,骑着电动车出门。不远处一家电器店成天放着《卡路里》,旁边有几家卖火烧的,卖糖葫芦的。有天他去买糖葫芦时被人拍了视频传到快手,成了当天热门。他真的红了。风把他的长发往后使劲儿地吹。腾起的属于村庄的泥土紧紧跟随着他。那个瞬间他是个显而易见的、特别的人。

五月,他的第二个孩子出生,是个男孩。晚上,耿帅会抱着孩子溜达一会儿,“又是个老憨”,他说。孩子不怎么哭,也很少笑,总是睁着圆眼睛看来看去,像他们家的男人,不说话,心里很会琢磨。耿帅给儿子取名“浩特”,“浩”是补一点五行中的水,“特”,他希望他特别、独特、不一样。

那天晚上,我们在大厨饭店吃了最后一顿饭。耿帅的妻子是个小巧安静的女人。我问她喜不喜欢耿帅做的东西。

她停住了筷子,抬起头,“一……”又顿住,改了口,“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

“那你喜欢哪个?”

她愣了,很快地笑了一下。

创造是愉快的,也是难以交流的。耿帅喜欢一个人静静呆着,他比喻创作就像做饭,如果在一个干净整齐的厨房,这是锅这是勺这是调料,做饭是享受。可是现在不一样,各种事,各种人,各种头绪,不断上涨的名气不给他休息的时间了。

他有了一些选择,目前想的还是先维持,不要动。任何改变都有许多不确定性,他想缓缓,小心地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还有,要低调,这一年,太多主播起来又凉掉,那是他的前辈,都是历史,都是经验。他打电话把正在北京干活的父亲叫回家,父子三人会成为一个小团队,开个淘宝店,接些手工作品的订单。“虚”的、更大数目的钱还在向他挥手,但具有实体的东西更能令他安心。

三个晚上里有两个,八点半左右,耿帅按下直播,最初的那阵纠结过后,进入了另一个状态也就好了。十点左右直播结束前,他会挨个感谢刷礼物最多的榜一榜二和榜三,“差不多该下班了”,他常这么说。其实“红”是一份时时无休的工作。直播的一个半小时里,他尽量让气氛热络、愉悦,时不时,《阿珍爱上了阿强》响起。直播间里有人建议他把这首歌换掉,用得太多了。耿帅说,他很喜欢,第一次听就喜欢。有时他会等到歌词唱完再按停止键。

“虽然说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

但是爱情确实让生活更加美丽。”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