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拆迁小区新堂花园出现了“告拆迁办工作人员”的死亡告示。告示说,“我只要求最低标准:原地拆一还一,装修和过渡协商货币补偿。如若不行,那就免谈。如再来骚扰,我一不警告,二不报警(报警多次后无果已丧失信心),直接性送你们归西”。
也许是真切的警告,也许只是无望的呼号。同归于尽的事情未必真的发生,也未必一定不会发生,但告示中冷静的愤怒是确凿的。拆迁者、被拆迁者,以及看到新闻报道的人,大概对此可以取得共识。
冷静的愤怒,不同于愤激。在悬梁仰药和当场自焚已不足以抗拒居所的丧失时,愤激已经走到了尽头,愤怒化为冷静而更加深沉的对峙,鱼死网破因而不再是临场发挥,而渐渐变成一种有准备的行动。这是愤怒的冷却,也是愤怒的最后形式;这是无奈的极点,也是基于理智的对立的完成。
“哪有拆迁不死人”,几年前,山东荷泽的拆迁官员已经如此公开地挑明了拆迁与死亡的联系,对一起拆迁居民上吊事件进行解释。常州新堂花园也已经有一位老人已经为拆迁而上吊死去。河北绳油村夜色下的死伤,江苏邳州市光天化日下的虐杀,……一座座城市大拆大建的豪举共同创造的举世无双的发展图景里有多少人的血泪?成都唐福珍众目睽睽下的自焚,东海县9旬老人携68岁儿子拼死的抵抗,……这些都是螳臂挡车,螳臂无力而车轮滚滚,反抗显得可笑无比;这些都是以卵击石,蛋是脆弱的,而石头坚硬而且无情。
拆迁、血煤、城管对生计的剥夺、无以数计的失业、流水线上的断指、欠薪与讨薪、几无保障的进城等等,共同编织了一幅特色化的图景。这或者就是工业化的代价,发展的代价,世界历史上这叫“羊吃人运动”,而我们眼光的情景,规模不是“羊吃人”可比。
拆迁与死亡的联系,可以理解为一场以零散形式而存在的战争。它发生在我们这片土地内部,因为开发、发展而带来的“利益再分配”而产生,一些人在失去居所,一些人在失去田地,而土地在升值,房屋在升值,升值的部分被“再分配”到政府与开发商手里。利润使人疯狂,拆迁无不合法,利益分配务须完成,发展务须摧枯拉朽,大拆大建到了何处,土地上的一切,房屋、历史以及生命都将被作为枯朽而先行摧毁。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是一个古老的问句,但一切知道生死界线的人,哪有不畏死之理?“民不畏死”,必是生死选择的结果,必是基于“不畏民死”的前提。“哪有拆迁不死人”,就是“不畏民死”的意思,这类似于一种柔软的、隐性的战书,而且是单方面的,这可以解释为何死亡抵挡不住推土机的前进,而且人们总是在求告,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拆迁已作了死人的准备,他们不明拆迁的真相。
我看到了刚刚发生的北京延庆镇自由街村拆迁的报道,也看到了村民提供的视频,拆迁者围着房子喷射灭火剂,对被拆迁者执仗而击,而周围站着许多警察,就像为殴打清出了场子一般,这表示保证钉子户被殴打,属于拆迁秩序的一部分。这就像我曾经看到信访场所门前发生追抓上访者而警察纹丝不动的视频,就明白了上访被暴力截止和抓捕属于一种无需制止的正常秩序,这是我们的“法治”。
有过被拆迁者刺死拆迁人员的事件,这表示在长期的“哪有拆迁不死人”之后,终于有了“来而不往非礼也”的死亡循环。不过,反抗者总是缺乏组织的,这是个体与一个体系的搏斗,你当然只能是个体,否则便被体系定义为非法,只有作为个体,你才算合法地活着。如同常州的“死亡告示”所说:“我知道拆迁是你们的工作”,战斗员总是普普通通的人,而指挥系统是安全的,只须下令,并且还要在“民死”之下谈论“重视民生”。
我们有人类历史上空前规模的现代化进程,这会被记录,而过程中的牺牲者最终不过成为颂歌之余的零星感慨,就像我们读历史,总是首先感受工业革命的伟大,而不太想到圈地运动的血泪。
2010/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