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看中国人
世界的整体性、广阔性、多元性,通过西方传教士、探险家、商旅的足迹和军士的火炮在中国展开。中国被逼进入世界资本主义体系,进入政治经济体系和文化价值体系。
启蒙与侵略并存,接受与屈辱同在。
十九世纪末,达尔文的进化论被严复做成了《天演论》。
社会进化论的“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原则,在西方可以成为帝国列强侵略的工具,自承优秀民族而以武力逞强;在东方,则不甘于充当劣等民族而被淘汰,故可以成为救亡图存的口号。同样的理论,因接受的主体及语境的不同而不同,其效果甚至可能完全相反。
国民性问题同样如此。
史密斯作《中国人的气质》,我们当今的学者可以恶意地推测作者的动机;但是在当时,中国的启蒙学者“误读”它并翻译出来予以传播,都因为身在近代中国的困境引起的危机感所致。
《中国人的气质》中译最初以《支那人之气质》为名,刊发于1901年3月1日《清议报》上。“支那”一词最早为古印度对中国的称谓,后传至日本。在日本军国主义崛起时,“支那”带轻侮之意。在中国,亡命日本的梁启超等人最先启用此词,此后在改良派和革命派的报刊书籍中流行。这些留日人士的使用,不忘国耻的用意是明显的。
发表时,有按语云:“吾邦人廉耻扫地言之痛心之外,吾邦人不自知,而外人知之;吾邦人所不敢言,而外人言之;吾邦人所不耻,而外人深为耻之;吾邦人不自责,而外人责之。太史公曰:悲莫悲于伤心,吾邦不以为伤心,而外人心伤之。呜呼!言之诚堪痛心矣!”
与其说,他们是被动地接受西方的结论,不如说是为了自我批判而主动求助于他者的判断。“知耻近乎勇”。他们是一群真正懂得“耻辱”的爱国者,大勇者。
《中国人的气质》发表后,在上世纪初的日本留学界影响甚大。有人称“其言酷而实,其语迫而不可逃”。有留学生说读后形容是“山鸡对镜,自见其形”,虽情有不甘,却不能不愧其言。
梁启超于1902年发起“新民”运动,明显地受了史密斯著作的刺激。次年,他发表《论中国国民之品格》,痛陈国民性四大缺点:爱国心之薄弱,独立性之柔脆,公共心之缺乏,活力之欠阙。此时,旅日华人及留学生掀起批判国人“奴隶性”,培养“国民性”的国民化运动,“奴隶”、“奴性”之词遂多见于华人报刊。
这是中国近代知识分子首次精神自审的集体行动。
史密斯的《中国人的气质》发表一百年间,其对中国国民性的批判,亦受到中国爱国学者的反批判,始有辜鸿铭,末有摩罗。
辜鸿铭在其《中国人的精神》中唾骂之,又比较各国人的特性,确认中国人为最杰出而完善者。摩罗明确指《气质》为“殖民话语”,不但打倒了一个史密斯,而且接连绊倒了在他看来跟随洋人起哄的梁启超、陈独秀、鲁迅们。
鲁迅留日时即读过《中国人的气质》,后来曾多次提及。他明确表示不尽赞同书中观点,却强调它对中国人自我认知的价值,多次建议翻译成中文出版。逝世前半个月,他仍然在信中提出:《中国人的气质》值得翻译和阅读,认为据此可以“自省、分析,明白哪几点说得对,变革、挣扎,自做工夫,却不求别人的原谅和称赞,来证明究竟怎样的是中国人”。
鲁迅把《中国人的气质》一书同中国人的变革联系到了一起。
至五四新文化运动时,倡言个性解放,将戊戌—辛亥时代提出的重大课题——“改造国民性”付诸实践。
恰达耶夫曾热情赞美过这样的历史时期,说:“每个民族都有这样一个时期,它充满疯狂的躁动,激烈不安、草率和无目的行动。这时,人们在生理上和精神上都成了世上的流浪者。这是一个强烈感受的时代,广泛设想的时代,民众伟大激情的时代。民众的追求是骚动着的,没有显见的原因,但对后代而言却并非毫无益处。所有的社会都经历过这样一个时期。所有的社会都要将其最明亮的回忆,其历史中最英勇的成分,其诗歌、其所有最有力量最丰富的思想归功于这样的时期:这是所有的社会所不可或缺的基础。否则,民族的记忆中便可能没有任何值得珍重、值得喜爱的东西;各民族也许只能去依恋他们生存其上的土地的微尘。各民族历史中这一诱人的阶段,就是这民族的青春,就是一个各民族的能力得到最充分发展的时代,关于这一时代的记忆,将构成各民族成年时期的欢乐和教益。”
五四时期就是这样一个青春时期。不幸的是,为时过于短暂。然而,更为不幸的是,它受到了自诩为“自由主义者”及各类爱国学者的诅咒。
说到中国的改革,鲁迅认为,第一著是扫荡旧物,造成一个使新生命能够得以诞生的机运。他指出:
“五四运动,本也是这机运的开端罢,可惜来摧折它的很不少。那事后的批评,本国人大抵不冷不热地,或者胡乱地说一通,外国人当初倒颇以为有意义,然而也有攻击的,据云是不顾及国民和历史,所以无价值。这和中国多数的胡说大致相同,因为他们自身都不是改革者。”
倘不是从改革的立场出发评价五四,那么,五四对传统价值的批判,被某些爱国学者讥为“自虐”,也就毫不足怪了。
五四代表人物陈独秀、胡适、鲁迅等无论从西方拿来何种思想,也无论对传统文化作何种评估,都不可能是学究式的斤斤于考证,而是宏观的、整体把握的、直指核心价值的。近代官派改革家主张“中体西用”,而五四人物不但“用”“西”,而且要从根本上改变“中体”之体。
陈独秀公开声称,改革的目标在于铲除中国传统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方式,代之以近代西方的生活与思想方式。他对中国传统深恶痛绝,理由有三:一、摧残了中国人的身心,陷入惰性之中而不思进取;二、以家庭和社会的巨大责任义务泯灭人性;三、孔教对实利存在偏见。
关于中国社会的性质,鲁迅的评论几近“酷评”。
他说:“中国原是‘把人不当人’的地方”,“是撒谎国和造谣的联邦”。他十分重视人在国家中的地位。“但实际上”,他发现,“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
广大奴隶的身份,是中国国民性的底色。鲁迅承认,史密斯所指的“面子”问题,“是中国精神的纲领”。中国人“合群的爱国的自大”,缺乏“敢于正视”的勇气,以“瞒和骗”为正路;“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不认真,不切实,害怕明确,喜欢含混,好宣传和做戏;不肯研究自己,不爱听别国好处,等等,其实都同“面子”有关,身为奴隶而以准主人自居。
忍从,麻木,自欺,奴隶很容易变成奴才——即准主人——而万劫不复。鲁迅说:“奴隶与奴隶主是相同的。”所以,在鲁迅眼中经过的中国“革命”,就只是争夺一把交椅,主人变了,而宝座不变。不同的社会地位,相同的生存逻辑——这就是奴隶得以万古常新的秘密。
真正意义上的变革,惟在于革除现行的奴役性制度,使奴隶上升为人。
对国民性的批判与改造,鲁迅的态度最激进,也最彻底。他深知,文化不是纸面的东西,不是死的,而是活的,任何宏大的主义都只能回到个人那里去。所以对他来说,所谓启蒙,终极目标就是改造国民性,也即“立人”。
鲁迅常常这样感叹说:“外国人的知道我们,常比我们自己知道得更清楚。”对于外国人对中国的态度,他的反应是:一、赞赏中国的,他表示憎恶,说:“我记得‘拳乱’时候(庚子)的外人,多说中国坏,现在却常听到他们赞赏中国的古文明……我深憎恶那些赞赏。”二、批评中国的,他表示感谢,说:“倘有外国的谁,到了已有赴宴的资格的现在,而还替我们诅咒中国的现状者,这才是真有良心的真可佩服的人!”又说:“我常常想,凡是来到中国的,倘能疾首蹙额而憎恶中国,我敢诚意地奉献我的感谢,因为他一定是不愿意吃中国人的肉的!”
在西方颇为知名的林语堂,于1936年出版《中国人》一书,对中国国民性也多有批评,但指出:“事实上,我们愿意保护自己的旧文化而我们的旧文化却不可能保护我们。只有现代化才能救中国。”
出版家张元济在抗日战争爆发的头一年,写成《中华民族的人格》,也说:“中国除了现代化之外,别无他途。”他介绍了中国历史上的英雄人物,立意在救亡时期,彰显民族精神。
三十年代,当中国沦为国民党的“党国”,辛亥—五四时期的国民性批判的风气已然销歇。至抗战时期,民族情绪高涨,国民性格的消极面更大程度上被隐匿起来。无论是政治家的演讲、报告、著作,还是普通的“文人话语”,都是如此。
“民族性”,完全成了一个正面的、褒义的语词。在延安,能不能讽刺人民、暴露黑暗?要不要采取“民族形式”?此时已上升为文艺创作中的一个原则问题。
鲁迅一直执著于“国民性”批判,在救亡中坚持思想启蒙。他的这些“不合时宜的思想”,有多种杂文集为证。
从清末到民元革命,到清党,到左联内部,鲁迅一直使用“奴隶”一词。他明确表示反对成为异族的奴隶,但也反对做本国统治者的奴隶,做奴隶的奴隶。他从根本上质疑和反抗社会秩序的根本合法性。
逝世前,在所谓“两个口号”的论争前后,他对周扬等人的理论批评,是结合人格批判进行的,可以视作国民性批判的个别案例;又,反对当时报刊、教科书对岳飞、文天详等“民族英雄”的宣扬,是国民性—奴隶性批判在新的形势下的一种延续,有文化战略的意义。
当然,在面临抗日救亡的特定时刻,他也不忘指出:论中国人要看“筋骨和脊梁”,看“地底下”,因为那里还有掩不住的“光耀”。
在国民性批判与改造的大题目下,值得纪念的,还有储安平在抗战期间撰写的著作《英人,法人,中国人》。通过中国人与英国人的比较,他确认,“中国为一弱国”的事实与国民性格及社会风气大有关系。最后,他表示说“一个进步的现代的中国固常为著者所追求者,……盖他实亦希望他的感触能够引起读者的共思,因而或能慨然兴起稍挽我们目前的颓风于万一”。
1957年,储安平被划为“右派分子”,六十年代不知所终。
国民性批判并不如摩罗所夸说的那样迁延不绝,流毒深广。事实上,在1949年以后,这类批判已经烟销火灭。
在正统的意识形态里,国家、民族、人民,这些词汇,已经上升至神圣的地位而不容亵渎。爱国主义、集体主义作为国家意识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从来受到宣传和鼓励。“民族性”、“人民性”,作为“国民性”一词的变体,因为关乎国家的形象,关于“无产阶段革命事业”的命运而受到颂扬。此时,作为批判的对象,阶级性——如所谓的“封资修”——代替了民族性,在几十年人为的“阶级斗争”和政治运动中反复接受演练。运动开始时,批判的主体——知识分子即已被迫进行“改造”,接受“武器的批判”。
所以,斥责国民性批判如何遗害深远,不过是爱国学者背向历史的一种臆想而已。
七十年代末,有所谓“思想解放运动”。在理论上,有限的几位“高干”、“高知”讨论起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像“国民性”一类文化问题,其实是与之相关的,当时却未能引起广泛关注而自然遭到搁置。史密斯的《中国人的气质》,1949年之后一直没有出版过,直至1990年,仍然被出版界拒之门外。由此可见,国民性批判问题长期成为禁脔,无人可以染指。
八十年代中期,知识界、文艺界兴起“文化热”,于是产生了一种叫“寻根文学”的文学。这种文学在主题方面,与“国民性”批判确实有某种粘连,聪明的作家大抵从文化学概念中受到启发,而不是从现实体验出发,结果将他们的作品变做了一大群愚夫愚妇的“劣根性”展览。这种文学有两大弊端:一、劣根性的造成,皆归咎于民族文化基因的遗传,传统不是落实到现实政治之中,倒是现实政治成了传统的附庸,貌似深入,实则逃避。二、因为不是从现实中来,普遍缺乏真诚、情感和血肉,情节及人物设置成了文化符号的简单拼贴,图解化、概念化。
如果国民性批判可以离开现存体制及现实生活而进行,结果不外乎哗众取宠的戏耍。
没有国民性批判,就没有国民性改造。
国民性的生成犹如冲积岛,原本来自辽远的水域;因此,对它的批判和改造是全方位的、不断深入的、持久进行的。这是一个系统工程。倘使工程被迫中断,必然导致国民劣根性的恶性发展,不但沉渣泛起,新的恶之花也将蓬勃地生长起来。
人为的阶级斗争和政治运动把恶劣的人性搅扰起来,合法性暴力、阴谋、贪婪、嫉妒、虚伪、凶残和冷酷覆盖了全社会,告密和迫害成风。人类之爱,同情心,至“文革”几被摧残殆尽,国民劣根性不但得不到批判,反而受到权力的纵容而得以疯长。
“文革”结束后,封闭已久的国门打开缺口,市场观念与国外资本乘隙而入,长驱直进,其颠覆性的力量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不出数年,官员下海,学者经商,金钱代替圣像,为人们所供奉。权力寻租,群体腐败,官商勾结的现象比比皆是。譬如连续剧,“毒奶粉事件”最后登场,以最集中的形式,最无情面的事实暴露国民劣根性,致使举世为之震惊!
长达几十年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既扫除了传统文化的道德规范,又摒弃了西方人文主义的价值观念,旧的已去,新的不来。所谓社会道德便呈现出一种真空状态,天下滔滔,竟不知荣耻为何物!
正如西方有西方的社会病一样,东方国家的病症自有东方的特点,并非经西方“妖魔化”而来,而是客观存在。这些国家由传统向现代转型时,无一不是以西方文明为参照,不但在器物方面,而且在制度方面,精神文化方面也都如此。在历史上,没有可以与西方先进国家相隔绝而自行进入现代的。所谓传统的“转化”,也只能在异质文化介入之后方能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