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只在你的生活中停留过很短的时间,却对你的一生产生深远影响。

对于我来说,张晓辉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是1984年参加高考的。30多年过去了,我如今只记住两个人的高考分数:我自己的,还有就是张晓辉的。

那是1984年9月的一天,我刚刚进入北大不久。和我同宿舍的,有两个历史系中国史专业的女生。有一天,她们班的一个男生来串门。他瘦瘦小小,戴着一副眼镜,充满活力的样子。我和他一聊,发现我俩是吉林省老乡,就热络起来。

我问他:“你是哪个学校的?” 他回答说:“我是东北师大附中的。” 我惊喜地说:“我的表姨就在东北师大附中教书,叫王玉珍。你认识吗?” ”我当然认识啊。”

就这样,我和他的关系除了老乡,又拉近了一步。

很快我们就聊到高考分数。我告诉他我的分数是542分。他有点小得意地说:“我的分数最好记,我是567分。5、6、7。”

旁边的室友加了一句:“这位是你们吉林省文科状元。”

我马上“肃然起敬”:“哈哈,失敬、失敬。”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后来,就常常在路上、饭堂、图书馆见到他,有时他也来我们宿舍聊几句,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看到他在路上匆匆的脚步。

有一天,我在图书馆找几本课程参考书,正在书架旁伸着脖子寻找呢,差点撞上一个人。我一看,是张晓辉,抱着好几本书。我问他:“你都找了什么书啊?这么多?”

他说:“我准备写抗美援朝史,找些材料。”

大家能够想象我当时的震惊吗?对于刚满18岁,一直经历填鸭式教育的我来说,学习,就是听老师的话,学好课本知识。

抗美援朝史是个什么东东?北大没这门课,也没老师教过这些东西啊!

那个年代,不到20岁就能开始独立研究的人,太少见了。

震惊之余,我更加佩服他了。

过了两个月,我把自己在北大的所见所闻写了一封信,寄给我的高中校长。后来校长给吉林日报投稿,发表在1984年12月25日的报纸上。信里提到张晓辉和他的“抗美援朝史”。

又过了不久,我收到一封家信,是妈妈写的。除了平常的嘘寒问暖外,她很严肃地跟我说:“你的表姨看到吉林日报的文章,让我转告你,一定要远离张晓辉,他在高中时的思想很反动,你千万不要受到他的影响。”

我一头雾水,等到张晓辉又来我们宿舍时,我就问他是怎么回事。

张晓辉的表情有些沉重。他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其实可以是83级的。”

咦?这是什么意思?84年的高考状元其实可以是83级的?我完全懵懂了。

原来,我们84级是第一届高中三年制。他本来想83年就参加高考,但是因为“思想问题”,没有获得同意。到了84年,他被迫写了检讨,才获得许可参加高考,他也争气,一举夺得吉林省文科高考状元。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有了泪光,咬着牙说:“我这辈子最耻辱、最难过的事情,就是我为了参加高考,不得不违心写了检讨,‘承认’错误。我的一生,心里都要被这个奇耻大辱折磨。”

看到他的样子,我也有些难过。我发现我很能理解张晓辉,也很同情他。妈妈和表姨的“警告”并没有对我起到丝毫作用。真是笑话,我怎么能够轻易受到“坏影响”呢?我才是那个要改变别人,改变世界的人。

北大的日子过得很快。我对张晓辉的了解也逐渐增加。

从长春到北京,火车接近一天一夜。他每次放假回家都把座位让给老人或者孩子,自己站整整一路。

他高中时作文拿过大奖,曾入选中学生作文精选。他把全部稿费寄给素不相识,家庭困难的小作者。

他身材瘦小,高度近视,本来不是搞体育的料,但是他苦练长跑,凭毅力获得北大长跑冠军。

他极其刻苦,每天熄灯之后,他还在背外语单词。

他的求知欲极强,对不同国家的历史、文化、文字都有强烈的兴趣。他和东语系的同学们很熟,还曾和学习梵语的钱文忠来过我们宿舍几次。

对他的了解越多,我越钦佩他这个人。
(新生运动会上,他是3000米冠军)

他对于政治,有一种执着。

下面是我在1985年的日记片段,一字没改。

一九八五年九月十六日 星期一 晴

只有一天的功夫,校园里的形势起了很大变化。

昨天下午五点,物理系研究生会贴出一张大字报,倡议将九月十八日定为“国耻日”, 纪念“九一八”,并要在九月十八日这一天举行万人示威游行,抗议日本政府和中曾根复活军国主义的罪行。法学社首先响应,紧接着,各系学生纷纷贴出檄文、倡议书、标语,表示不忘国耻,对日货充斥我国市场十分气愤,很多人同意上街游行,要借此发扬民族精神。
张晓辉贴出一张大字报,名为《同学们,你们的路错了》。他认为“九一八”后,日本之所以能够侵略大半个中国,屠杀中国人民,主要因为中国人麻木不仁,奴性太强。认为纪念“九一八”,游行不对,而应该自省。他的文章,在这种形势下,可谓“冒天下之大不韪”, 一些平时同他有意见分歧的同学,趁机大加报复。今早起来后,看到有张晓辉落款的那张大字报上,已有人用钢笔划了一些乌七八糟的话。中午时分,《致张某人公开信》,《张晓辉,我质问你》等文贴了许多出来。

我站在大字报前,只听见周围人对张晓辉的议论和谩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平日,张晓辉的言论就与众不同,是“众所矢之”的。我倒能理解他,不知他能否抵住如此大的压力。

85年12月31日,我在为迎接元旦兴高采烈,看到张晓辉背着书包,和平常一样去上晚自习。我问他怎么不去联欢?他反问:“新年这一天,和平常的一天,有什么区别吗?”他的话太深奥,我无法理解,但是记忆深刻。

我们俩的思想观念南辕北辙。有一次,他很严肃地拉着我到未名湖的石舫坐下,我俩就不同的政治观点辩论了几个小时。他激动地劝说我,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从悬崖上跳下去。”

后来,跳下去的是他。我眼睁睁地看着。

1986年3月底,我在某个大教室上自习,张晓辉走过来,塞给我长长一篇手写的文章,让我看看。

这就是引他坠入深渊的那篇文章,题目是“青年马克思主义宣言”。其言辞之激烈、大胆令我吃惊,但是我也没太在意。

后来他被捕,让他交代都哪些人看过这篇文章了,他说了我的名字。系里把我找去,指责我看了这样的反动文章为啥不举报。我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个时代写点东西都不行了吗?
4月3日,他被捕。

(1986年4月3日的日记)

4月13日,我按照公安局的要求提交证明材料。

11月4日,宣判,他获刑三年。他没请辩护律师,自己辩护,态度坦然。

(1986年11月4日的日记)

(审判后的北大校刊报道)

我保留了许多老物件,包括日记和书信,但是却遗失了晓辉给我的唯一一封信。大三的时候,我曾给他写了一封信。他在狱中接到我的信后,给我回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说,他自己忘记了许多大学的事情。有一天,他看中国青年报,里面有一篇报道,内容是“北京大学喜迎新生入学”。报道里说:北大84级历史系X X X,骑着三轮车一趟趟给新生拉行李。他说:我怎么也想不起来X X X的样子了。他还说他在狱中给犯人们补习文化课。我知道他还是那个充满理想主义热情的人。

没想到,那封信,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联系。
十几年前,我开始在网上寻找张晓辉。有一天,搜出来一个天涯ID“张晓辉还活着”。但是这个ID在天涯上几乎没有发言。

后来找到张晓辉的博客,博主的名字并不是张晓辉,但是我仔细看了里面的一些信息,认定是他。因为不是他本名,也不知贸然相认是否会打搅他,于是一直默默关注。他在博客上分享许多古典音乐的心得体会。但是后来他关闭了博客。

后来,又陆续有了他的零星消息。直到有一天,我从网上搜到“北京晨报”对他的采访 “张晓辉:先了解事实,再选择立场”。一读之下,如获至宝。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思想更成熟,更睿智,更现实。

我为他高兴。

我总以为还有见面的机会,总觉得还有的是时间。所以,当听到他去世的消息后,不敢相信。

几天前,他中风住院,没有抢救过来。

这个才华横溢的昔日高考状元,就这样走完了他坎坷的人生之路。

其实细细算起来,我和他只不过在校园里共同度过一年半的时间。可是,我觉得认识他很久很久,而且他对于我的影响很深很深。

人,可以活得像张晓辉一样:善良、丰富、纯粹、执着,如飞蚊扑火,却义无反顾。

这样的人生,没有物质的富足,没有众人的拥戴,甚至也没有寿终正寝。

但是,它也是光辉的,因为它照亮了一些人的生命,比如我。

我仿佛又看到他的眼睛,神采奕奕,还透着一点小得意:“我的分数是567分。5、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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