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 档案卡
标题:北大哲学教授吴飞:我从美国回来后,发现北大变得我不认得了
作者:吴飞
发表日期:2024.11.15(公众号转载时间,原文发表于2009年)
来源:微信公众号“理想岛”
主题归类:404文库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CDT编辑注:本文为哲学教授吴飞2009年当选北大“十佳教师”后举行讲座的文字稿,题目为《今天如何做北大人》。2016年,稿件收录于北京大学继续教育学院主办的《燕园网讯》。2024年11月15日,微信公众号“理想岛”转载了这篇文章,转载的版本为规避审查,将吴飞原句“甚至连一个三角地都无法保住”改为“甚至连一个s角地都无保住”,将原文中的“文革”全部替换为“WG”。但不久后文章被删除。

【404维修站】栏目旨在收录因为中国的言论审查或者在政治压力之下的自我审查而从文章或者书籍中删除或修改的词语、句子或章节。欢迎读者提供这类审查信息。

谢谢大家给我这个机会,能让我整理一下对北大精神的理解和思考。很多在北大待过的人,都有一种“北大情结”。我的这种“北大情结”,也许是不可救药的。因为从没有进北大的时候,我就已经沾染了这种情结。我在高考之前的一年里,一直把《精神的魅力》放在桌上。在到了北大之后,更是在这种情结中越陷越深,以致在美国的六年中,都要想尽办法重新回到北大。今天,如果谁在我面前说哈佛有什么不好,我会心安理得地接受;但如果谁在我面前攻击北大,我一定会和他翻脸。

但我从美国回来之后,却发现,北大变得太多,变得我不大认得了。当然,这些变化也许是因为,我从北大的学生变成了北大的老师,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了。但我知道这绝不是全部的答案。真正的变化,是在于现在的中国,和我上学时的中国,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甚至和北大曾经经历过的中国社会都不一样。在我成为北大老师,各位成为北大学生的当前中国,既不是处在深重的民族灾难中寻求光明的时代,也不是在黑暗的摸索中等待启蒙的时代,既不是革命激情熊熊燃烧的时代,也不是文化争论风起云涌的时代。北大人,已经不必再以文化巨人的振臂高呼唤醒愚弱的国民,也无法以崭新的口号塑造民族的未来命运;似乎再没有醍醐灌顶般的新思潮洗礼时代的精神,也找不到昂扬的青年斗志去对抗腐朽的社会现实。

img

北京大学 图源:网络

北大,没有了激情,没有了狂妄,精神的魅力也在歌舞升平的现实中渐渐消褪,甚至连一个s角地都无保住。(CDT编辑注:吴飞原句为“甚至连一个三角地都无法保住”。)我们满眼看到的,是一个个拔地而起的古怪建筑,不知所云的雕像,和花枝招展的公司名号;满耳听到的,是娱乐社团拉人招新的锣鼓喧天,和震耳欲聋的叫卖与广告。老师们,在花样翻新而又许以重金的课题压迫下,制造着成堆的学术垃圾;学生们,在层出不穷的教学改革的驱赶下疲于奔命,浪费着青春;北大,则在专业化的迷梦和“世界一流大学”的梦呓中阉割着自己。

这还是我们认识的北大吗?这是曾经高高举起五四旗帜的北大吗?这是倡导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北大吗?这是八十年代引领中国文化反思潮流的北大吗?从这样的北大校园走出去,你凭什么让人辨认出你是一个北大人?在这样一个时代中生活,你靠什么让几十年后的人们记得你是一个北大人,就像我们记得几十年前的北大人一样?在今天的中国,怎样做一个北大人?

北大情结,使我们觉得自己和其他学校的人不一样,甚至和整个中国的其他人都不大一样。当你第一次走进北大校门的时候,就应该觉得肩膀上沉甸甸的,似乎已经担上了中国的命运,这是使北大人骄傲和沉重的使命感,是我们很多来到北大的人都曾经感到过的。但是在现在的北大待上几年,无论是当上几年老师,还是做上几年学生,在校园里的喧嚣声中,这样的感觉是不是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慢慢地就不复存在,或者你想甩掉它了?我记得我的一位学生,在北大待了几个月之后, 她对北大的界定是“北大这样一个休闲的地方”。这句话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img

北大哲学教授吴飞

但事后想想,真的不能怪这位同学。试问在座诸位,如果让你用一个词来说出你所感受到的,而不是你所读到的北大的精神,你能说得比她更好吗?或者,如果让你描述一下,你理想中的,并且也是你正在做的那种北大人,你能说得比她更好吗?

在北大的历史上,曾经有无数对北大精神的描述,在我们的头脑中,也会有无数种北大人的形象;但是,这些描述和这些形象,究竟和我们今天有什么关系,和我们正在塑造的自我和我们所生活的这个群体有什么关系?也许,这是我们今天最需要思考的问题,也是和我们每个北大人都最切身的问题。

在一百多年的历史中,北大在世人面前表现得最辉煌的时代,也就是它能引领中国思想的时代,在我看来只有两个(或者三个)。第一个,当然是二十世纪的一十年代,新文化运动和五四时期,第二个,应该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是WG之后的文化讨论时期;还有一个不好界定的时期,就是六十年代,也就是WG时期,虽然北大未必起了正面的作用,但毕竟,WG也是在北大率先发动的。不管我们把它算作北大的耻辱还是光荣,北大也是和在一十年代、八十年代一样,在六十年代塑造了中国的文化精神,因为WG当然也是现代中国历史上影响深远的一次文化运动。

在这几个时期,影响整个中国的文化运动,都是在北大发端,并在相当深刻的意义上改变了现代中国文化的精神气质。在这几场运动中,北大人都充分展示了他们对中国命运的担当。我们生活在平凡时代的北大人,都非常羡慕那些生活在风起云涌的时代的北大人,能够有机会看到自己和中国的历史联系在一起。 而我们现在的北大人,也许只能用找工作的疲于奔命,来模仿当年的奔走呼号;用自己都不愿读第二遍的杂志文章,来模仿前人的惊世之作;用网络上的轰动新闻和四面八方的攻击,来模仿引领中国文化精神的风采;以对国际时尚的低贱谄媚,来模仿兼容并包的气魄。这就是今天可怜的北大人。在今天,我们是否还有机会做一次真正的北大人?

当我们回忆几十年前的北大的时候,绝不是怨天尤人,更不是在慨叹自己生不逢时。在现代中国几个最关键的文化转折期,都是北大带动了整个中国的思想潮流;北大在中国的这个地位,并不会因为社会的变化和时代的沉寂而丧失。我相信,如果若干年后中国的文化再次进入一个辉煌的巅峰,我们还会看到峰顶上的北大人。不过,这似乎不会发生在不久的将来,和我们自身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我这里关心的是,在我们这样一个平凡的时代,一个处处弥漫着商业气息的时代,究竟怎样做一个北大人,一个有尊严、有力量,能够以自己的方式担当起中国文化的命运的北大人。而这背后一个更根本的问题是:中国文化一百多年来到底在形成怎样的精神气质,北大在其中到底在起到怎样的作用,她以前、现在,和将来,都在怎样塑造中国的精神?

“兼容并包,思想自由”,这是和北大有关的第一个著名口号,为北大精神涂上了第一层底色。从此之后,尖锐的思想交锋、广博的学术胸怀、真诚的批判精神、倔强的独立意志,就成为北大的最根本特征,同时也成为现代中国学术与教育的一个基本标准。“科学与民主”,这是北大为现代中国贡献出的又一个响亮口号;不论现在我们觉得这个口号中存在怎样的问题,就是靠着这几个字,北大的知识分子率先使自己变成了世界现代知识分子的一部分,在精神上成为中国最早的现代人。凭借这最初的两个口号,北大已经义不容辞地承担起了现代中国的希望和困惑。正是靠了这样的精神,北大崇尚独立自由的学术思考,张扬积极向上的现代文明,拒绝文化专制、学术霸权,和任何腐朽落后的东西。这就是北大所代表的现代中国文化。

靠着这简洁而有力的口号,北大已经为现代中国勾勒出了一个粗略的精神气质。不过,还有太多太多的细节,并没有被这两个口号说尽。后来的北大人通过自己的诠释,逐渐为北大,也为现代中国,添加更多的色彩。

比如,鲁迅先生用他设计的著名校徽,将北大精神诠释为:“北大是常为新的”;八十年代的北大学生,为新时代的中国贡献出“团结起来,振兴中华”的响亮口号;八十年代以甘阳老师为首的北大青年学者,用“文化:中国与世界”这简洁但宏大的气魄,再次诠释了现代中国人应有的文化胸襟;而谢冕先生,更以“丰博的学识”,“闪光的才智”,“庄严无畏的独立思想”,“先于天下的严峻思考”,“耿介不阿的人格操守”,以及“勇锐的抗争精神”,界定了北大“精神的魅力”。每一代,乃至每一个真正的北大人,在秉承了五四以来的北大精神的前提下,都在以自己的思考和实践,重新诠释着北大的精神,既为现代中国的文化精神勾画出更丰富的色彩,也在以不同的方式塑造着自己的北大气质。承担起塑造现代中国的精神气质,这是每个北大人的责任和使命,是无可推诿的;无论是在文化剧烈变革的时期,还是在我们这样平凡的年代,只要是认同北大精神的北大人,都需要以自己的诠释,来承担他的这个历史使命,塑造自己作为北大人的人生境界,这样,他就没有白白地在北大待过几年。

诠释北大精神,其实就是诠释现代中国的精神气质;丰富和建构北大精神,就是以北大的方式理解现代中国的文化理想与希望;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北大人,就是成就一个有尊严、有担当、迈上现代中国的文化制高点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在几次伟大的文化运动当中,北大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群体,每次都倾其全力,为现代中国奉献出一张文化蓝图。如果说北大也曾经参与建构了中国现代文化的悲剧,那是中国现代性的一种极端形态,以另外一种方式,揭示了中国现代精神的一种可能走向。而作为北大这个群体中的每个个体,则以自己的人生轨迹实践着现代中国的文化理想,体会着其中的快乐与痛苦,希望与绝望。此中的成功与失败、光荣与耻辱,都是我们应该珍视的历史财富。

若是从这个意义上理解北大的精神,我们就能明白,既然现代中国的文化气质还远未成熟,北大的风格也还远未得到圆满的阐释。 比起北大的前辈,我们有着更大、更艰巨的任务要完成,而根本不该进入无事可做、随波逐流的虚无时代,也更不应该在专业化、技术化和国际化的幻影当中,炮制那些没有意义的学术产品。

商业的喧嚣当然是现代文明必然经常听到的声音,也是繁荣昌盛的标志,但北大人难道真的要把这种喧嚣当作阳春白雪来听吗?

专业化和规范化也是文化科学的基本要求,但北大人难道真的要把这最基本要求当作自己的事业吗?

不断地改革与更新,是吐故纳新的必由之路,但北大人难道真的要把走马灯般的变革当作中国最高的文化理想吗?

国际眼光也是融入现代文明和世界历史的必由之路,但北大人难道真的要把国际交流当作自己的最终目标吗?

北大人之所以能担当起现代中国的文化命运,并不是因为他们陶醉在现代文明的歌舞升平中,更不是因为他们追求着高楼大厦、国际化、专业化的梦幻泡影。现代中国之所以还需要北大精神的滋养和升华,是因为她不能靠这些喧嚣和梦幻实现自己的现代转换。

五四时期的北大,为现代中国打造了自由、宽容、科学、民主的基本色调;WG时期的北大,用自己的教训警醒中国,现代性的反叛狂热可能带来怎样的危险;八十年代的北大,在新的文化讨论中,为中国重新唤回了世界眼光和进入现代的勇气。而今,中国已经在八十年代的精神驱使下,飞速加入了现代世界的角逐,在创造了巨大的财富,赢得了真诚的赞誉的同时,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甚至把北大也卷入这漩涡当中。在这种时候,如果北大不能抽身而出,以更深厚的现代文明来抗拒这种浮躁的现代梦幻,是不是要再次以自己的教训来警告中国呢?

现在的北大人根本就不是没有机会再次承担起中国的命运,而是面临着从所未有的新使命:要为一百年以来艰难塑造起来的现代框架填充更实质性的文明内涵,否则,这个框架就是空洞、单薄、脆弱的。就像一条大河,涓涓泉水的奔涌使它劈山开路,冲出一条河道;而今,我们需要为它提供汪洋丰沛的河水,如果仅靠起初的那股泉水,它很快就会干涸枯竭。北大人既然曾经帮助开辟出这股泉水,而今就有义务提供丰沛的河水。

之所以说这个任务比一百年前的任务更加艰难,是因为,它是不能靠振臂一呼完成的,也不能靠不断变革实现的,更不能靠什么工程的突击做到的。用北大以前贡献给现代中国的方式,我们已经无法担当起落在自己身上的历史使命,甚至还会毁掉中国和自己的未来。要完成这个使命,需要我们每个人认真地去思考和实践一种现代的生活方式,逐渐体会出,身处现代世界,中国人如何能过一种真正有尊严、有快乐、有境界的生活。这是中国文明的现代提炼,要在文化与生活的深厚涵养中细细体验,在与世界文明的撞击中慢慢摸索,在对往圣绝学的继承中诠释出来。

要做到这一点,北大必须贡献出高深严谨的学问,但仅有学问并不够;要做到这一点,北大人必须关注现实中国的喜怒哀乐,但仅有对现实的敏感也不够。要以学问为天下之公器,承担起思考、创造和丰富中国现代精神的使命,无论是盲目地批量制造学术产品,还是盲目地在繁荣的社会现实中随波逐流,其实是犯了同一种错误。北大并不只是培养学者的地方,她始终与中国的历史命脉息息相关;但学问是每个北大人的立身之本,因为他要把握的,是现实与历史最深层的律动。

今天的北大应该为中国贡献的,既包括高深的学问,在学问中提炼出的精神境界与文化理想,更包括大批经过高深学问的洗礼,曾经浸淫于中西经典,能够理性地思考现实与未来,能够为自己和他人塑造高贵生活的年轻人才。由于对西方经典的阅读,他们对现实敏锐的观察力,建基于对现代性深层价值和可能的局限的理解;由于对中国思想的熟悉,他们对未来的长远把握,来自于古圣先贤的生活境界。这些北大人对现代中国的贡献,不再只是通过席卷中国、暴起暴落的文化运动,而是通过自己的文化内涵和生活方式。北大对中国的意义,也就不只在于几个文化精英和几句文化口号,而是一种更加深远的文化传承与创造。

在今天这个时代,在座诸位要想认真做一个北大人,并没有失去机会。只要北大尚在,中国尚在,我们每个人的意义就都在。无论你将来留在学术界,为未来的中国贡献出你的著作和思想,还是将来离开学校,为未来的中国贡献出你的奋斗与事业,你都可以证明自己作为北大人的价值与意义,都可以向世界展示你作为北大人的骄傲与担当。能否做一个真正的北大人,并不在于你选择什么职业,更不在于你生活在什么时代,而是在于,你能够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能够过一种怎样的生活。你在北大的意义,在于你是否谦恭地认同并吸纳她的深厚传统,是否认真接受并体验她教给你的中西思想与经典,是否愿意在她的怀抱中变成一个会独立思考、能担当起自己和祖国的命运的成熟的人,是否能在古怪迷离的国际化潮流中保持自己的尊严。

任何喧嚣终将沉寂,任何梦幻终将消散,你能带走和依靠的,只有自己的人格和胸中的气象。在我进入北大的第一天,我的班主任老师一句朴素的赠言使我至今不忘,我也不断把它送给我的学生们,今天,我还是希望与各位用这句话共勉:“ 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读书。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