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卖文字的人里头,挂羊头卖狗肉的人,很多。

有篇据说读起来真实, 但据说是炮制的文章引来处罚和读者的口诛笔伐。 正义感很强的朋友们纷纷调侃自己朋友圈的“含X率”(X是发布文章的公众号平台),以示对文章的抗议。

负笈十年,图书馆和书店是常常光顾的场所。在北美,往往很小的市镇也有个图书馆。 即便在电子设备剥夺了我们大量时间的今天, 各种场合和交通工具上,捧着纸质书阅读的人大有人在,不管你在温哥华还是纽约,明尼苏达还是迈阿密。 北美的图书馆和书店里把书分成两个大类, 虚构(fiction), 和非虚构(non-fiction)。 提笔写字, 自己写的是非虚构还是虚构,是首先得想明白的事儿。

我想起两年前的有个新闻。义务教育教材里课文的打假。

2017年3月,人民教育出版社表态,被称作“真假难辨”的课文《爱迪生救妈妈》,不再被新版教材收录,一起一阵子热议。印象中这篇课文我也学过。 那时候信息闭塞,没有互联网,查阅资料非常困难。 以大家对于教科书的权威的认同,没有人会质疑故事的真实性。 不过据媒体报道说对于这篇课文的质疑由来已久。 最有力的证据是2009年杭州市的一位语文老师发现, 根据医学文献, 世界上最早的阑尾炎手术(故事中爱迪生的妈妈得的病)发生在1884年,而故事发生时爱迪生7岁, 当是1854年。 时间对不上,这故事不是“真假难辨”,必定是虚假无疑。有“好事者”究根问底这个充满疑点的故事是哪里来的,最终发现来自一部美国1940年代的老电影《Young Tom Edison(年轻的汤姆·爱迪生)》。 而至于任何正式出版的爱迪生传记里, 都看不到这个故事的影子。有趣的是, 电影里出演爱迪生的演员, 米奇·鲁尼(MickeyRooney)在晚年的回忆录里关于这段情节曾经提到,这是“戏剧化的情节”。

这些年被打假的故事真不少。 比如中国人熟知的伟大导师马克思在大英博物馆图书阅览室里的地面上磨出的脚印。 据亲自去大英博物馆求证的朋友写的文章,阅览室的管理员告诉他(她),那个房间很早就铺上了地毯, 留下脚印绝无可能;况且据说当年马克思在那儿工作的时候,并非一成不变地坐在一个位置上。 有趣的是, 前去询问这个故事的多是中国和东欧游客。 看来忙着打假以正视听的, 不只是中国人。可悲的是,被骗的是东欧人加中国人。

把虚假的东西请出教科书, 是再正当不过的事情。 抛开课文的写作水准、 欣赏价值等等标准不说,内容的真实性是最底线——除非明确注明课文节选自小说。爱迪生的故事从被质疑开始, 还继续救妈妈救了近十年。显然这得益于我们对于虚假的东西过高的容忍度。我不认为中国人是善于说谎的民族, 但今天不少同胞们对虚假的容忍度令人吃惊。 就在打假爱迪生故事的讨论中,有一种论调就是, 小孩子读的课文,能怎么样, 假的就假的好了。 这让我想起某打工皇帝前些年被曝出“野鸡大学”洋博士学位的时候, 有一种力挺该“博士”的论调就是, 这么有能力的人, 有个假文凭怎么了, 有那么重要么? 我觉得有,因为有没有那么重要, 是我们的价值观邪不压正, 还是正不压邪的区别。倘若我们知错不改, 给孩子们的心理留下的, 必定是说谎无关紧要的错误印象。 对于教育来说, 这是极为糟糕的结果。 倘若他们不知道这故事是假的, 长大了才发现被故意蒙蔽,那种心情, 比说谎无关紧要这样的想法,危害还要大。事实上我们许多同胞就过着分裂的生活, 跟孩子说的, 和自己在外面做的, 永远无法重合。

造假者在哪里都有,有的故意,有的也许是无心。 我相信《爱迪生救妈妈》的最初作者(据说写于上世纪七十年代)限于资料, 在看了电影之后, 相信了其中的情节。 但是人们在知道了虚假内容之后的处理态度和处理方式, 反映的是我们的价值观的差别。 在德国,学位论文造假的高官(不止一个)以离职收场;在英语语境里,被人说liar,是非常严重的指控; 在日本,商家被抓到作假, 你只会听到不断的道歉,没有人敢为自己说一句为自己开脱的话。 至少正确与错误的界限,是泾渭分明的。 而我们与他们的差别就在于,被抓了造假,会找各种诸如引用不当、合理借鉴、适度夸张这样的所谓理由。 更夸张的,还会振振有词、掷地有声地宣称:我就造了,你能把我怎么地吧!背后还有一众粉丝跟着捍卫造假者的所谓尊严。

我们对于虚假内容的无所忌惮, 在今天信息传播流畅、 自媒体和 新媒体盛行的情况下被无限的放大。一个每天都能看到的例子是在各种传播平台里畅行无阻的虚假、劣质信息。 比如,由于境内对境外部分信息的获得有困难, 于是当下出现了大量的以“搬运”境外媒体报道的新媒体(自媒体)“搬运工”, 以译介国外的新闻等信息为主要工作内容。 为了吸引眼球, 夸张、 歪曲及添油加醋是常有的事。 在美国大选期间,新媒体上充斥了来自欧美非主流的八卦小媒体的虚假信息。 笔者看到一个新媒体从业者说, 为了吸引阅读量, 对内容做手脚是必须的, 比如把“性侵”改成“强奸”,就能提高很多阅读量。

如果这种信息是关于科技新闻、科普、健康等等,危害就远比比八卦更大。我非常反感用“微信体”写科普及科技新闻。有一种加拿大某公司生产的, 用于矫正视力的仿生镜片将于今年上市。我数次在中文媒体(有严肃媒体,也有自媒体)上看到报道将这种镜片描述成“瞬间矫正视力”,只要植入眼球后, 就“扩散到整个眼球”云云。 查看了相关的信息之后, 才发现这是一种需要手术植入的、 类似人工晶体的镜片, 且不说手术本身就是个有创的过程,“瞬间矫正视力”的说法是在毫无根据, 过于夸张。 显然来自第一个翻译者的蹩脚应予理解能力。 以今天的技术, LASIK手术也能让患者在十几秒钟之后达到视力矫正的效果,这或许比植入手术还是要快多了。 还有一种在国内大行其道,宣称可以矫正青少年近视的角膜塑形成型隐形眼镜,夜间睡眠时佩戴,白天起床后通过强制变形了一夜的角膜可以达到一整天矫正视力的目的。所有关于这种产品的广告、软文都不会提及目前尚有争议的临床试验结果, 也不会提及存疑的长期矫正效果及对角膜的潜在损害。而我所知道的美国顶级眼科医疗机构比如哈佛附属麻省眼耳医院(MEEI)及波士顿儿童医院都不提供这种治疗。 我的一位眼科学副教授、 角膜专家同事明确告诉我, 他不推荐使用这种产品。在美国, 推荐使用这种产品的多是私营的验光医师(optometristdoctor, OD)。“如果角膜出了问题嘛, 他们就让病人来找我们了!” 至于各种描述科学家及科学故事的所谓科普, 凡是题目使用诸如“他XXXXX,却XXXXX”, “靠XXXX拿了诺奖”,“……99%的人不知道”,“……看完沉默了”,“震惊了所有人”之类的套路, 就冲着这题目的不严谨,内容多半存疑。

作为作者,倘若自己写得是非虚构类的作品,还是要力求严谨。每个信息点,都保证背后有证据支持。 否则,传播了错误的信息,自己一不小心有就变成了《爱迪生救妈妈》的作者,完全背离科普写作的初衷。

X平台的作者之所以引起部分读者的中的公愤,关键在于作者在文末故意把文章装饰成了非虚构的样子。明知卖的是狗肉,还挂着羊头。人们还倾向是用道德的标准评价卖狗肉的人,我更倾向于用文明社会的概念:他(她)的所为完全背离了职业操守和职业精神的要求。自媒体也是媒体,码字儿也是职业。职业精神对国人来说是个很虚幻的词儿, 它的英文原文是professionalism。 根据《韦氏大学词典》,professionalism是指“the conduct, aims, or qualitiesthat characterize or mark a profession or a professional person”。也就是使一个专业人士,之所以专业的操守,目标以及素质。这是一个含义非常丰富的词汇,我们知道词缀-lism, 代表某种系统的思维或者思想。 还觉得虚是吧? 不奇怪, 在一个成熟的民主社会,也就是契约社会,职业领域发展十分完善。一份职业的从业者, 和他(她)的服务对象间, 存在着一种双方参与的契约关系。 他(她)同时也和自己所在领域的同行和大众间,存在着互信的契约关系。做出不专业的事儿, 后果很严重。 收拾你的不是行政当局, 是你的同事和同行, 还有你的行业协会,出于维护行业标准、声誉和生存环境的目的。

这一次挂羊头卖狗肉的写手平台终于被收拾了。千千万万卖狗肉的人还在辛勤劳作,说明我们的社会距离契约社会距离还很远。有多远呢?提出社会进化就是从“身份社会”到“契约社会”的英国历史学家亨利·詹姆斯·萨姆纳·梅因(SirHenry James Sumner Maine),生于1822年。如果扯上契约精神的代表《大宪章》,那得回到1225年。

2019. 02.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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