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2天就是除夕了,

中国的乡村里,有700万留守儿童

正在焦急地等待

一年一次见到父母的机会。

媒体人出身的刘新宇,关注留守儿童群体6年,

并且连续4年发布《中国留守儿童心灵状况白皮书》,

报告中,有一连串惊人的数据:

10%的留守儿童,认为父母已死,

260万的孩子,一年连父母的一个电话都接不到……

“不要认为留守儿童的问题离你很远,

这些孩子长大后会进城工作,

它带来的影响,远不止一个人、一个家庭。”

自述   刘新宇   编辑   莫竣威

“上学路上”公益组织创办人刘新宇

我叫刘新宇,原来是一个媒体人,在新华社的《参考消息》工作过一段时间,然后去《中国新闻周刊》担任副总编辑。现在是一家公益机构创办人,我们关注留守儿童6年,尤其是他们的心理健康问题。

2012年,我离开传统媒体2年,当时在一个饭局上听说了一个数据,对我冲击很大。

中科院做了一个全国性的留守儿童调查,得出的结论是:农村地区留守儿童,34%的孩子有自杀倾向,其中有超过9%的孩子曾经尝试过自杀行为。

2015年6月,发生了一起震惊社会的事件。在贵州的毕节市,有4名独居的留守儿童,他们的父母早已离婚了,母亲平时不在,父亲又长年在外打工,很久没回来。

十几岁的哥哥,带着3个妹妹生活,也不去上学,成天把自己锁在家里头,6月9号晚上,儿童节刚过没多久,4个小孩自己服下农药自杀了。

我自己也曾经了解过一个案例:在安徽省的一个小县城,一个小男孩小俊,他爸妈离异,跟着奶奶生活,妈妈好几年没有回来。腊月二十八的时候,小俊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说:”妈妈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妈妈说:“我今年可能回不去了。”

这个孩子也没哭闹,“行,那就拜拜了”。第二天早上,小俊用一个塑料袋拧成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他们家的卫生间里头。

孩子自杀不是因为穷困,甚至不是因为孤单寂寞,而是因为绝望。他最后觉得自己不想活了,一定是对自己的价值,产生了一个负向的答案:我活着还是死了,没有人会在意,那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思?

如果在那个时候,能有人站出来引导他们,情况可能会有所不同。这样的想法,促使我开始关注留守儿童群体。

我人生当中,其实有一段时间可能就是留守状态。刚上小学的时候,六岁到八岁这两三年,我父亲当时是第一批公派出国,去学习汽车技术。

我和母亲一起生活了大概两年,爸爸中间回来过一次。那时候没有电话,更没有国际长途,沟通全靠写信。当时的这段经历,让我更能理解这些留守儿童的境况。

《中国留守儿童心灵状况白皮书》数据调查问卷

根据官方的定义,留守儿童指的是:16岁以下、父母双方都出去打工的孩子,或者是一方出去打工,但另一方没有抚养能力的孩子。最新的数据显示,全国大概有700万这样的孩子。

2015年的时候,我们组织发布了第一份《中国留守儿童心灵状况白皮书》,试图去阐述这个群体的现状,并为公益活动提供理论数据。

这个白皮书,我们连续发布了四年。第一年,我们从性别、地域、年龄、家庭情况、学习成绩等方面,得出了一个概念性的结论。第二年开始,我们加入了心理学层面的调研,叫迷茫度和烦乱度。

第三年,我们给孩子们做了压力测试。最新的2018年白皮书,我们有效的问卷是11000多份,这次加入了对消极情绪的成因分析。

四年下来,有一些数据大大超乎了我们的想象。越深入研究,我越发现,留守儿童的问题是复杂的。

因此,每年我们会选择一个不同的角度和主题进行调研,就像把这个黑箱子进行切片研究,比如今年我会聚焦留守女童,明年会关注住宿生……通过这种方法,我希望最后能呈现中国留守儿童最真实的心理状态。

 10%的留守儿童父母 “被死亡” 

2017年有一个数据引起了媒体的哗然。我们的问卷中有一道题是:最近一个月内,你家里的父亲或母亲有没有去世的情况? 是或否。

最后我们发现有10%的孩子填了“是”。

这是什么概念呢?中国的自然死亡率是千分之七。一年里从0~100岁的1000个人,有7个人去世。而留守儿童的父母普遍是20~40几岁,这个数据明显高于自然死亡率好几个量级。

开始我们还以为,是不是农民工打工的时候防护太差,才造成这么高的死亡率?但后来我们发现,数据是“假”的。

我们请教了一些专家,最后得出的结果是:留守儿童的父母之所以“被死亡”,是因为心理学上的“补偿机制”。

心理补偿机制的意思是:当个体因本身生理或心理上的缺陷致使目的不能达成时,改以其他方式来弥补这些缺陷,以减轻其焦虑。

他们是对父母有一些怨恨,然后通过这样一个方式,以半开玩笑似的把它表达出来,这对孩子实际上是自我保护。

 260万的留守儿童

 一年接不到父母一个电话 

2015年,我们也曾有一个挺重要的发现,过去我们总是认为,留守儿童虽然平时不跟他们的父母在一起,但是每年过年大部分人还是能团聚的。

但是在调研过程中,我们发现,大概有1/6左右的孩子是一年与父母也见不到一面的。之后还有一个结论,其中大概有260万的孩子,一年连一个电话都接不到,跟爸妈讲上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这其实跟爸妈死了一样,我觉得他们实际上是“精神孤儿”。

但是父母为什么不跟自己的孩子打电话呢?很多人猜测,这可能是因为地方偏远,电话不通,或者是农民工付不起电话费。一调查,发现不是。

我们去过很多乡村,不通电话的乡村很少,虽然村里人的手机可能不是很高级,但打电话是没问题的,而且乡村里的电话费跟城市里相比,还是比较低的。

有一次一个电信公司找我们合作,想捐话费给留守儿童的爸妈,让他们给孩子打电话。我一听,就把结论告诉他们:父母不缺打电话的钱,关键是他们内心不知道打电话的重要性。

我们后来找到了一些留守儿童的父母进行访谈,了解他们的想法,原来他们主要有这两个困惑点:一是觉得没什么用,二是不知道跟自己的子女聊什么。

因为离家太久了,大部分父母一般只会聊三件事:吃了吗?学习怎么样?考得好不好?而这第三个问题,几乎很难产生愉快的聊天氛围。很多家长觉得,自己辛辛苦苦在外面打拼,孩子却不好好学习,那肯定就是得臭骂一顿。

很多家长,自己本身就控制不好情绪。因为他们白天打工的时候,也很焦虑。今天又被老板骂,明天又被工友欺负,内心就有中一股气,很容易就把消极情绪发泄到小孩身上,最后产生了负效的沟通。

 一提爸妈就哭 

我们会去一些留守儿童较多的学校做探访工作,常常遇到一种情况:

有一些留守儿童非常有礼貌,见到你就会主动打招呼,你问他们什么问题,他们也总是笑眯眯地回答。但是正常的孩子,对陌生人其实应该是有提防的。

还有一些留守儿童则是另一个极端,他们会躲得远远的,问三句答一句,充满敌意。

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我们发现在这些孩子面前,有两个字是千万不能提的,就是“爸妈”,一提他们就哭。有些孩子一开始跟你聊得很开心,一旦说到这个,你就能看到他脸上神情瞬间的变化,甚至会哭。

我们到乡村去工作的志愿者,事先都要接受一个培训,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则,就是不要对第一次见到的留守儿童提及他们的父母。

父母在孩子成长的阶段没有陪伴他们,导致孩子心理出现了一些异常。这种异常当然不等同于疾病,这个伤疤你平时是看不到的,但在某些时候某些环境或者某一个事件去激发它,可能就会产生行为异常。

 保持两天通一次电话的频率 

我们有一个留守儿童纪录片的项目,一直进行了好几年。

当中有一个情景记录的就是妈妈的电话从远方打过来,一家三个孩子的真实反应:

首先这个电话是老大接了,母子俩的对话持续了10秒,他就把电话塞给了二妹。二妹摇摇头说她不想接,赶紧传给她身边的小弟弟。电话在这里头就像一个烫手的山芋,没有人愿意用这个东西跟爸爸妈妈通电话。

其实我们在2016年的时候,已经算出了最佳的打电话频率。我们建议父母们至少每两天与孩子打一次电话, 要保持频率,孩子的心理状态才正常,他感觉跟你是无缝连接的。

很多人说,一周打一次电话是最佳频率,这恰恰是最糟糕的频率。

当时,我们发现家长和孩子之间,存在一个“撩拨效应”。按理说,从不打电话到每天打电话,这个过程中,孩子的心理状态应该是一个上扬的曲线,但事实并非如此。随着打电话次数的增多,这根线到中间某个点是向下走的,然后才会继续恢复上扬,这就是“撩拨效应”。

对于孩子来说,生活中碰到困难,正常来说应该是寻求父母的帮助,但父母如果失联了,他们就会找一个替代人,建立一个稳固的关系。家长不松不紧地跟孩子联系,就会让孩子陷入两难:父母的亲密程度没有到可以随时求助的状态,找一个替代人也很困难。

而这种通话又必须建立在有效沟通上,这里头是有技巧的。我们出了手册,也出了线上的课,叫《如何给远方的孩子打电话》,让家长们把平时与孩子打电话的情况,录音下来,传给我们。

在保证隐私的情况下,我们会给大家指出沟通中的一些问题,然后请一个心理学的专家给家长们在线上做辅导,教大家如何去跟孩子们进行沟通。这确实对家长、对孩子受益都非常大。

 持续的关心比高价礼物更有用 

今年,我们在《留守儿童心灵状况白皮书》的调研过程中,得到一个新发现,就是父母有的时候回家看望孩子,其实并没有什么作用。

所谓的常回家看看,我觉得看看这两个字要打引号。你真是去“看看”了,倒不如平时多打一些高质量的电话。

背后的逻辑,其实我一说大家也明白。很多父母回家,实际上跟孩子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他们会觉得,一年都没回家,甚至没怎么打电话,那就给孩子们买个贵一点的礼物,作为补偿。

在其中的一项调查中,我们让孩子们回答一个问题:你的父母回家送了你什么样的礼物?结果大概有三成的孩子写了:手机。

一旦把手机给到孩子手上,父母还挺高兴的。孩子拿着手机玩游戏。父母就感觉这事我办完了,然后大人们就打麻将、喝大酒、走亲访友去了,真正陪伴孩子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有一次在甘肃做调研,一个住校社工,他平时就生活在学校里头,跟我们讲了这样一个经历:那一年的寒假,他们在做扫除,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有一个班上的小男孩突然从家里面跑回来学校了。

他觉得很奇怪,因为没有孩子在这个时间没事往学校跑,学校也离家挺远的。这个社工就问小孩:“你回来干什么?是不是落东西了?”小男孩一脸正经地说:“不是,因为我爸我妈回来了,特别烦人。他们妄图用礼物’收买’我。”

这个故事很能说明问题,孩子们内心对家长用礼物做一次性补偿的方式,很是抵触。

孩子们的心理问题绝对不是一次性能解决的,因此关爱也不能是大水漫灌式的,而是应该是滴灌式的。

多夸奖孩子 

2014年我们在北京,基本上每周要去2次外来人口聚居的社区,给孩子们上故事课。

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一个三年级的孩子,别人都乖乖地坐在课桌前面,他就不听劝,在教室中间的地上打滚。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调皮的孩子,怎么劝、怎么吓唬、怎么哄都不行。

随队的心理医师把我拉住说,这孩子肯定家里头是有情况的。果不其然,后来我们知道这个小孩的父母离异了,妈妈在姥爷家生活,但是平时很少关心他。

几周后,我们要求孩子们,把听到的故事,画成连环画。这个孩子那天非常安静,画了一个特别细密的蜘蛛网,上面粘了一个长有犄角的小人。

他画得很好,两位老师夸了一下他,其实也就这两句话,但这小孩以后竟然不再打滚了。

心理医师就跟我说,这孩子之前打滚不是因为调皮,而是他平时太缺乏别人对他的关注,所以用这样一个极端的方式来引起大家注意。

所以,留守儿童的父母,甚至城市里面的爸妈,必须多鼓励和肯定孩子。这种鼓励除了是言语上的,也可以是肢体语言上,比如抱抱孩子、亲亲孩子。这些实际上都是人类的一种本能,让孩子知道父母关心他。

根据我多年对这个群体的观察,我们光是给一些物质帮助,其实并没有抓到痛处。

如果大家有机会去农村看看,就会发现,最需要物质帮助的并不一定是留守儿童的家里,反而是那些因为生病或者其他原因,没法出去打工的家庭。

对于社会对留守儿童的帮扶情况,我们今年其实自己做了一个小的调研,一类是物质帮扶,比如送钱、送书包、送文具,另一类是非物质帮扶,比如说让孩子们去读书,或者做一些心理辅导。

大概是在2015年之前,我们开始发布白皮书之前,大部分的捐助都是物质性的,但今年,非物质帮扶的比例已经有40%。慢慢的,大家开始明白,对待留守儿童这个问题,不应该简单地给钱。 有时候送钱真的没用,有一些恶劣的例子是,家长们会把这些钱拿去喝酒、赌博。

我认识一位特别优秀的女性,她是一个全球500强公司的高管,小时候也有过一段留守的经历。她告诉我,她回家后,永远不会跟老公产生任何冲突。

这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没有矛盾,而是她不知道这个尺度如何把握,在亲密关系的处理中,她不知深浅。最后,当她真的面对家庭里的一个冲突时,她完全手足无措了。

我常常和身边人说:留守儿童的心理问题,你们不要觉得跟自己没关系。受了心理创伤的孩子们长大成人之后,是会进城的。它带来的影响,远远不止一个人、一个家庭。

部分图片由小野杰西Jesse拍摄

文中的小俊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