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煮咖啡的劳伦斯    来源:荒诞主义咖啡

两个月前,大学同班同学牛哥把我拉进他建的一个大学校友群,成员有几百人,活跃度也很高。别人拉我入群,总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一方面,闲来无事可以浏览一下看大家都在聊些什么;另一方面,写点东西,也可以分享到群里增加一些阅读量。

在这个校友群里面,我基本没发过言。前几天,有人发了一张在很多群里都出现过的照片,涉及公民隐私权的问题。这张照片引发了群内几个成员之间的讨论,刚开始触及一些敏感内容,管理员就立即要求这几个人重新建群去讨论。几个校友只得承认错误,表示今后不再涉及类似话题,但仍有人继续指责他们“不爱国“、散布”负面情绪“之类。

看到这里,我有些忍不住了,对群主牛哥说:你这个群实在没什么存在的必要,还不如改名为“爱国中年理工男岁月静好群”。牛哥大怒,对我说:本来看你能写点文章,才把你拉进来,没想到你竟然不知好歹,为顾全大局,我只好大义灭亲,你退群吧。

牛哥是天津人,非常热心,大学的时候是我们班长,课余时间带我们去学校食堂帮厨学雷锋,他自己给我剪了四年的头发。过去几十年,他一直做健康教育,很有些成就,经常受邀请做关于如何“开心活到九十九“的演讲。前段时间我们聚过,他请我吃了北京最好的包子,让我给他推荐几本书,我说你可以找本叔本华的《人生智慧》。

这次,我决定做一个不仗义的人,不给牛哥面子。我们俩相识几十年,彼此都有些把柄,他不认识我的女人,我和他老婆也是同班同学,跟我撕起来,他不占上风。退群之前,我把下面这段叔本华的话甩在了群里:

最廉价的骄傲是民族骄傲,也就是所谓的“民族自豪感”——如果一个人号称为他的国家或民族自豪,那只能说明他本身并没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否则也不会抓着那些千百万人共有的东西引以为荣了。

有个性、有见识的人,会更加清晰地发现自己民族的缺点,因为这些缺陷就暴露在他眼前。但一个可怜的傻瓜自身没什么可令他骄傲的,就只能把自己所属的国家、民族当作最后依靠,为其感到骄傲。他为自己的自卑找到庇护,随时准备拼死为其错误和愚行进行辩护,不分青红皂白,连其缺点也誓死捍卫。

我对牛哥说,他这个群实在不适合我这种充满负能量而又算不上爱国的人。

牛哥很大度,今早给我发了一段语音,没有怪我。我对他说,我会把我的看法写成一篇文章,这是一件小事情,但却关乎几个大话题。

(方力钧油画作品)

怀旧还是反思?

怀旧(Nostalgia)是人类的古老而共同的情感述求,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如今,校友群比比皆是,中年人乐此不彼,参与者们都曾经在同一个地方有过一段同样的经历。当人们到了一把年纪,青春不再,未来一片灰暗,怀旧情怀跃跃欲出,于是再一次抱团,但如果只是局限于扒拉扒拉那些年轻的日子,则无异于从人生宴席的残汤剩羹中寻找点精神上的慰籍。

据说许多的五零后们经常聚会,昔日不堪回首的知青岁月竟然被赋予了新的浪漫。我想,若不是那十年被定义为浩劫,不知又有多少人会共同怀念当年戴红袖章的壮举。青春是美好的,以至于人们愿意拥抱青春时光发生的一切并为之罩上光环,拎出几桩旧事,在老去的日子里一遍又一遍拿出来咀嚼晾晒。

在校友群怀旧的欢快声中,有些记忆的画面也清晰地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反思那些岁月,我没有感到什么阳光灿烂,扒开历史的落叶缤纷,我看到的是压抑、扭曲、无知,甚至伤害。

从农村进入北京那所著名的理工科大学时,我还差两个月满十六周岁,严重发育不良,身高一米五六,体重42公斤。面对大学的一切,我充满好奇。以我少年的敏感,我所体会的,是深深的自卑,和对自己难以合群那满满的怀疑。

我看不懂,同宿舍几乎和我同龄的人,小小年纪怎么可以做到如此老成、精明,几年当中,在学生政治的道路上一片坦途,被评上各种先进,被校方推崇赞扬。我可以最近距离地观察他,我能看懂他荣誉背后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比如,他会第一个报名献血,而献血体检之前先在宿舍喝几大杯热水来提高血压。

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毕业时将被统一分配,和辅导员、班主任、系里各级书记的关系将主宰我们的人生。我观望着同学们的各种积极“表现”,但不知道应该如何追求进步,应该怎样向组织靠拢。我依然记得起当年辅导员打量我的那种浑浊和不屑的眼光,而更永远不能忘记的,是一个20来岁的年轻人,在入党发展会上,要当着众多同学的面,念出直系家庭成员中,他的父亲曾于某年某月曾因某种原因被处以某种刑罚。

在那样一个环境中,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没有一个成年人能给我任何的教益,辅导员更是我挥之不去的梦魇。我不是不想融入,但手足无措,对所有的工科课程也完全没有兴趣,只好带着罪恶感在图书馆里抱着外国小说度过一个又一个本该自习的夜晚,似懂非懂地感受现实和理想的撕裂。

可是,许多年后,当我拨开中年的油腻,重新翻开那些厚重的书页,我记起曾经校园里那个孤独的少年,面对他,我满怀愧疚,无言以对。

奥威尔在谈到为何写作时,曾经调侃,写作可以报复一下少年时欺负自己的那些成年人。有时,那些成年人的面目会在我脑海中浮现,我自己也走过了成年人的岁月。我想,在我实施任何形式的报复之前,我应该从自己开始,先试图去理解那些成年人的内心世界。令我恐怖的发现是,所有的成年人和被他们欺负的孩子一样,实际上都是受害者。没有什么需要报复,没有什么需要原谅,更没有什么释然不释然。只是,绝大多数人,可能到死都不会意识到自己是个受害者,并已有意无意地害了孩子们。

有人可能会说,我当年的困惑和如今的哀叹只是因为我个人那脆弱且微不足道的年少敏感,时代也已经改变。对此,我不想深究,但却想起入学20年后的一次班级聚会,在校门口拍照时遇到了当年和我们曾经很熟的团委书记。他走过来和每个人握手,轮到我时,我竟不自量力地问:“李老师,您还记得我吗?”他几乎都没正眼看我,就亲切地说到:“记得,胖了!”我发誓,他前两个字是撒谎,后两个字是实话,曾经说给了许多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是这所著名理工科大学的校长。

在一篇被删掉的文章中,我曾经引用卢梭在《忏悔录》中的一句话:“我以回忆往事滋养自己,在我的体内寻找养料”。记忆不同于怀旧,它应该是记忆者自我剖析、反省和忏悔的过程,是一种打破沉默咒语和拒绝谎言的行动。我对浅薄的怀旧没有什么兴趣,但我不会容忍自已忘却,为了不被集体意识所左右,唯一的办法是要保持个人的记忆。

记忆中的那些伤害,从来就不是个人的,而只不过被少数人意识到了。它并不会让我心生仇恨或自怨自艾,但它会使我更坚定自己的信仰。读书的时候,我是一个局外人;几十年后,回到校友群里,仍然是局外人。只不过,如今的局外感,是我有意识的选择,没有了少年时的惶恐不安,也许,这是我对自己过去唯一的有意义的交代。

(岳敏君油画作品)

情谊的幻觉

很多的怀旧群都要重温昔日的情谊或建立新的友谊,这是一种美好的愿望(Wishful thinking),是一种幻觉,很快就会被现实的冲突敲碎。

曾几何时,昔日的同窗加入了不同的阵营,为了不同的主义或主人,刀光剑影,成王败寇,血红雪白。那些岁月并不久远,而后来在那些动荡的年代里,又有多少告密者,是来自同学旧交?

离开学校以后,一届又一届的年轻学子们,选择或被选择拥有了不同的职业,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久而久之,体制之墙和观念之墙已让人们渐行渐远。的确,如今的岁月已经没有血雨腥风,但在那些寒暄和气之后,在不多的交流之中,暴力的恐惧如影随形。

如果谁敢说不喜欢国学和中医,崇洋媚外的帽子在等着你;对华为的任何批评或对西方的称赞,又使多少人被谩骂为卖国贼或汉奸?当人们说到解放台湾或收拾香港的时候,是否曾经想到过他们也是成千上万无数个活生生的百姓同胞?这些言论在各种同学群中,不都是司空见惯吗?语言暴力和真刀真枪到底有多大的距离?

其实,别说是同学或校友这种脆弱的联系,即使是亲人之间,观念的不同也早已让人们无法靠近。在谈到一些时政之事的时候,很熟悉亲近的同事、朋友、亲人的口中也常是非黑即白的谩骂和杀气腾腾,令人不寒而栗。

语言是思考的工具,是思想的载体,可我们的语言体系已经在几十年的时间里被贫乏化、标签化,在这样一个语言环境中是无法进行正常的逻辑思考的,以至于人们之间不能遵守一些基本的常识和认知来辩论,人们已经失去了从不同的维度来看同一个问题的能力。只有手中的旗帜,没有脚下的底线,只要三言两语,复杂的事情就已被简化成主流道德范畴上的是非对错,双方便以强权式的罪名互相判决,在如此撕裂的交流环境中,有话不能好好说,还谈何情谊?

村上春树有一个演讲,他的大意是:体制是抽象的,是冰冷的,是一面高墙。而我们每一个人,不分民族、宗教、阶级,都或多或少分别是一个鸡蛋,具有无可替代的灵魂和包拢它的脆弱的外壳。我们其实都需要面对这面坚硬而冰冷的高墙。村上说:人性是可以超越体制的,是因为我们自己和他人灵魂的无可替代性并可将其温煦聚拢在一起。每一个人都有可以拿在手中的活的灵魂,高墙却没有。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良知、亲情和人性的力量可以融化那道挡在人们中间的墙。但现实经常是令人绝望的,语言和观念的偏见之墙因财富增长带来的自信被更加夯实,且已经成为大多数人的出厂配置,人们早已更习惯于在“矩阵”中或巨鲸的肚子里享受岁月静好,而不愿到锡安的冰冷中去质疑命运、面对真实。在奥威尔的世界里,在老大哥的凝视下,是不可能有真正的温情的。

情谊是一个幻觉,但功利性的动机却可能是实锤,如所谓的资源共享、如所谓的互通有无。对此,我不想多言。因着类似校友这种社群的联系而寻求资源的折扣,既没有任何高贵的成分,也没有技术含量以及可以真正持续的根基;而如果这当中牵涉到任何公共资源,则更与精英们的聚众掠夺无异。这些,都是简单的道理,人们只是不愿意正视,不愿意被视作不够聪明,更不愿意放弃可能的利益。

莫谈G事

如今的群,有点类似昔日的茶馆,只不过茶是在家里泡的,聊天在弹指之间。不知人们是否看过老舍的《茶馆》,是否记得一百多年前北京茶馆里莫谈G事的标语。

群有群规,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既不能谈G点,也不能谈G事,这些都太敏感。但人活着,除了吃,不就是要追求点感觉?没有敏感,既不会有快感,也不会有痛感,剩下的只是麻木。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总之要有某种共同的联系才可能成为群。我加入的群不多,除了那些与工作相关的,其它只有家长群、大学校友群和几个公益群,每个群都有过类似莫谈G事、莫触敏感这样的善意提醒。我感觉,这些群的参与者,多半是城市有产人士,而这个规矩的提醒者,不管表面上看多么大义凛然或循循善诱,其背后无非是小布尔乔亚式的软弱和焦虑。

中产阶级的焦虑无处不在,他们需要的是安全感,他们追求的是比下有余的幸福感,他们关心的是家事、是所谓的财富自由,问题是,你可以不谈G事,但G事总会以各种方式找上你:但凡谈到孩子的教育,你可能无法回避校园里随处可见的打黑除恶;送孩子出国,未必能绕过外汇的管制;猪肉涨价,接下来是不是会通货膨胀?中美毛衣战,又会影响多少人的生计?是什么样的恐惧,让你把移民当作一种人生追求?股市震荡,你何以一次又一次成为韭菜?房子可能是你最大的资产,房产税是不是一柄悬在那里的剑?

所以,凡是高悬注意事项的群,大家还是趁早洗洗睡了罢。

更可悲的是,对敏感的逃避,已经成为一种人们习以为常的、无需质疑的生存方式,这些人们很可能年轻时还跟着崔健,吼出“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当下,对这种常态的任何反抗,都会被大多数人认为轻则有病、重则有罪。

所幸的是,在一片萧索之中,总还残喘着有那么点呼吸的温度。我当年单位的群本来叫“昆明湖”,现在已经是“普洱第六壶”;某个“恶丑男女相爱群”,现在是第三代;一个名为“武大郎卖炊饼”的群,现在到了第十八世。这些群,都没有太多的忌惮,还总算有些营养,某一天消失了,再过几天,又会有新的一壶或新的一世。能做到这些,倒也不难,只要群主稍微勤快些,把群众们存进通讯录,一旦被灭,再重新拉一个也就可以了,举手之劳。

其实,有勇气探求和面对真相的人,从不拒绝同行者,但他并不需要呼应,不需要加入任何的群。他不介意自言自语,他所关心的并不是G事,他要挑战的只是自己的命运。

牛哥是个热心人,或许他想寻找一种本来就不存在的和和气气大家庭的感觉,而没有意识到和谐基石的分崩离析。我把他的群命名为“爱国中年理工男岁月静好群”,的确没给他面子,这第一是因为他人缘好,跟人缘好的人掰扯,才能挑逗到大多数;第二是因为他对我好,我得跟他说实话。

怀旧是没有什么意思的,那是老去的标志,而回忆和反思中则包藏着生命力长青的秘密。没有独立思考,不能表达,不能打开所有的感官去触摸世界,活到九十九也只是行尸走肉。至于情谊,它能并且只能来自于人与人之间的平等相待,来自于灵魂的坦诚相对,来自于对共同信念的追求,来自于不惧邪恶的勇气。

Lake Of Fire
Nirvana – MTV Unplugged In New York

2019.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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